《沈从文小说》第74/77页


  大爷说“老七,这是笑话!我们有凭有据,说不得人家还会把我们地方抢去?”

  七爷就做成律师精明样子冷冷的说:“抢倒不抢,因为南京空地方多着。只是万一被那些大老爷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会有的。到那时节祖先牌位无放处,才无可奈何!”

  三爷为人聪明,知道七爷有主张,问七爷:“老七,你有什么办法?”

  七爷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是那么想着罢了。照分上说我年纪小,不能说话。我为祠堂设想,譬如说,我们把这块地皮卖了,在另外不会发生问题的地方,另买一块地皮,再不然把钱存下来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奖学金,大爷以为如何?”

  大爷把稳,就说:“这万万使不得。一切还是从长计议。”

  三爷知道七爷来意了,便建议:“地产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变动,祠堂既是从前清官产划出来的,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承认,谁敢说明天这地皮不会当作官产充公?不过变卖祖宗祠堂,给人家听到时是笑话,不知道的人还说王家子孙不肖,穷了卖祠堂。并且一时变卖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爷凑七千块钱给七爷,七爷权利和义务就算完事。至于七爷把这笔钱如何处置,我们不过问。不知大爷赞不赞同?”

  大爷先是不同意,但无从坚持,只好答应下来。

  七爷在文件上签了字,把钱得到手后,过上海打了一个转,又回南京住了一阵子,在南京时写信给三爷,说是正预备把五千块钱投资到个顶可靠顶有希望事业上去,作将来儿女教育经费。事实上七爷回×州时,还剩下三千块钱,其余四千,已全无下落。

  为紧缩政策,七爷又觉悟了,就从×州城里迁往乡下田庄上去住,预备“隐居”。写信汇款到青岛去买苹果树,杭州去买水蜜桃树,苏州去买大叶桑树,又托人带了许多草种、花种、菜种,且买了些洋鸡、洋兔子。此外还想方设法,居然把城里福音堂牧师那只每天吃橘子的淡黄色瑞士母羊也牵到乡下来。总之,凡是七爷认为重要能弄到手的动物植物,都陆续想办法找来了。七爷意思以为经营商业不容易,提倡农业总不甚困难。两年后,果然有了成绩。别的失败,所种的大卷心菜有了收成,一大片园地青芜芜的。不过乡下人照例不吃洋菜,派人挑进城,来回得走五十里路,卖又卖不去;除了送亲戚,只有福音堂的洋人是唯一主顾。但七爷却不好意思要洋人的钱。七爷种菜成功,因此作了县农会的名誉顾问,被当地人看成一个“专家”。自己也以为当真是个“专家”。

  如今来天津,又是解决祠堂的产业。天津情形比南京还复杂,解决不容易。因为祠产大部分土地在十年前早被军阀圈作官地拍卖了,剩余的地已不多,还有问题。七爷想依照南京办法,大爷、三爷又不肯承受。七爷静极思动,自以为天津有门路,活动很有把握,自告奋勇来天津办理这件事。

  中国事极重人情,这事自然也可以从人情上努力。二爷军队上熟人多,各方面都有介绍信,门路打通了,律师也找着了,重要处就是如何花钱,在花钱上产生人情的作用。七爷就坐在天津哗喇哗喇花钱。

  至于用钱,那是事先说好,三房先各拿出一千元,不足时或借或拉,再平均分摊。解决后也作三股均分,另外提出一成作七爷酬劳。三爷为人厚道,先交一千块钱给七爷。大爷人老成精,对七爷能力怀疑,有点坐观成败的意思;虽答应寄钱,却老不寄来。〖JP〗

  七爷到天津已差不多两个月,钱花了两千过头,事情还毫无头绪。案件无解决希望,想用地产押款又办不到。写信回家乡要钱,不要经租的作鬼,就是信被老丈人扣住了,置之不理。

  在天津七爷找到了一个“又能干又可靠”的律师作顾问。

  律师,一个肚子被肉食填满,鼻子尖被酒浸得通红的小胖子。永远是夹着那只脏皮包,永远好像忙匆匆的,永远说什么好朋友中风了,自己这样应酬多事情忙,总有一天也会忽然那么倒下不再爬起,说到这里时差不多总又是正当他躺到七爷房中那沙发上去时。

  律师是个敲头掉尾巴的人,两只小眼瞅着七爷,从七爷神气上就看得出款子还不来。且深知道款子不来,七爷着急不是地产权的确定,倒是答应二美里史湘云的事不能如约践行。这好朋友总装成极关心又极为难的神气。

  “七爷,我又见过了杨副官长、苟参事,都说事情有办法。何况二爷还是保定同学!……杭州那个还不来吗?”

  七爷像个小孩子似的,敲着桌子边说话。

  “我们王家人你真想不到是个什么脑筋!要钓大鱼,又舍不得小鱼。我把他们也莫可奈何。我想放弃了它,索性一个大家不理,回家乡看我农场去!”

  律师以为七爷说的是真话,就忙说:

  “七爷,这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权利总得抓住!何况事情已有了八分,有凭据,有人证,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昨天见处长,我还催促他:‘处长,你得帮点忙!七爷是个急性人,在旅馆中急坏了。’处长说:‘当然帮忙!七爷为人如此豪爽,我姓贾的不交朋友还交谁?我在想法!’我见师长也说过。师长说:‘事情有我,七爷还不放心吗?七爷性子太急,你想法邀七爷玩玩,散散心,天津厌了,还可到北平去。北平有多少好馆子!便宜坊烤鸭子肥得像兄弟一样……’”

  律师添盐着醋把一些大人物的话转来转去说给七爷听,并且对自己开点玩笑,话说得既十分艺术,七爷听来心轻松松的,于是感慨系之向律师说:

  “朋友都很容易了解我,只有家里那些人,你真难同他们说话。”

  “那是他们不身临其境,不知甘苦。”

  “你觉得我们那事真有了点边吗?”

  “当然。”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作成一个圆圈,象征硬币,“七爷,还是这个!我想少不了还是这个!‘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们话虽说得好,不比你我知心好朋友。没有这个总不成!我们也不便要人家白尽义务,七爷你说是不是?”

  七爷说:“那当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办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点好处。只是这时无办法。我气不过真想……”

  律师见七爷又要说“回去”,所以转移到“回不去”一方面来。律师装作很正经神气放低声音说:“七爷,我告你,湘云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病,你究竟喂了她什么迷药,她对你特别有意思!”

  七爷作成相信不过的样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个堂子里的人,见过了多少男子,会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师说:“七爷,你别说这个话。信不信由你。你懂相术,看湘云五官有哪一点像个风尘中人?她若到北京大学去念几年书,不完完全全是个女学生吗?”

  七爷心里动了感情,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却自言自语的说:“一切是命。”

  律师说:“一切是命,这孩子能碰到你这个侠骨豪情的贵公子,就是一个转机。她那么聪明,读书还不到三个月,就懂得看《随园诗话》,不是才女是什么!七爷若有心提携她,我敢赌一个手指,说她会成当代女诗人!”

  “可是我是个学农的。”

  律师故意嚷着说:“我知道你是农业专家!学农也有农民诗人!”又轻声说:“七爷,说真话,我羡慕你!妒嫉你!”

  七爷对那羡慕他的知心好友笑着,不再开口。律师知道七爷再不会说走了,于是更换话题,来和七爷商量,看有何办法可以催款子。且为七爷设计,把信写得更俨然一点。好像钱一来就有办法,且必须早来,若迟一点,说不定就失去了机会,后悔不迭。又说因为事在必须,已向人借了两千块钱,约期必还,杭州无论如何得再寄两千来才好。并且律师竟比七爷似乎还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爷一面写信,一面买三十块钱衣料寄给七太太去,以为比去信作用更大。

当前:第74/7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