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75/77页


  末了却向七爷说:“人就是这个样子,心子是肉做的,给它热一点血就流得快一点,冷一点血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见礼物放光,耳朵欢喜听美丽谎话。要得到一个人信任,有的是办法!”

  律师走后,七爷不想想律师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却认定律师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为史湘云是个正在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义援救。他若肯作这件事,将来在历史上也一定留下一个佳话。只要有钱,做好人实在太容易了。

  七爷等信,杭州挂号信居然来了。心里开了花,以为款项一定也来了。裁开一看,原来是大爷用老大哥资格,说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谨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话。末了却说,听说天津地产情形太复杂,恐所得不偿所失,他个人愿意放弃此后权利,也不担负任何义务,一切统由七爷办理,再不过问。

  照道理说,大爷放弃权利的表示,对七爷大有好处,七爷应当高兴。可是却毁了他另外一个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爷份上出的那一笔钱,拿六百送史湘云填亏空,余下四百租房子办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产事有好朋友帮忙解决,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决。无办法,他带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爷把那个空信扭成一卷,拍打着手心,自言自语说:“大爷也真是大爷,陷人到这地方为难!没有钱,能作什么事?你放弃,早就得说个明白!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抽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吗?”

  茅大知道七爷的心事,就说:“七爷,杨半仙算卦真灵,他说有信就有信。他说有财,我猜想,家里钱一定不久会来的,您不用急!”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身困在乌江上,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租个汽车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白急。怎不到乐园大厦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中国’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我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唉,我们家大爷,不折不扣守财奴。”

  七爷不做声,从贴身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中国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你可别乱说。不要因为老婊子给了你一点点好处,就忘形不检点!”

  茅大作成十分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事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若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险剃刀来刮胡子,好像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同时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再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吧,炖得有白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白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婊子想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与他目前经济情形大不相合,虽愿意住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两手蒙着脸,叫她娘:“娘,娘,你让他走吧,一个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这里,何苦来?”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说:“七爷,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个于是又说:“娘,娘,算了吧。”说完转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爷心中过意不去,一面扣马褂衣扣,一面走过床边去,“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办不了,心里不安。过十天半月,我们不就好了吗?”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的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身在她耳边说:“我明白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州家里来的,内容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不免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也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战,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该回旅馆。因为这样一通空空电报,使他倒麻烦起来;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觉好睡。不过七爷却不想,若没有这通电报,在二美里如何能够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强眯着了,糊糊涂涂做梦,梦在杭州西湖饭店参加一个人的文明结婚典礼,六个穿红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个竟极像律师。看来看去还是律师。自己又像是来客,又像是主人,独自站在礼堂正中。家里小毛兄弟二人却跨脚站在楼梯边看热闹,吃大喜饼,问他们:“小毛,你娘在什么地方?”两兄弟都不做声,只顾吃那喜饼。花轿来了,大铜锣铛铛的响着,醒来才知道已十一点,墙上钟正铛铛响着。

  中午见律师时,七爷忍不住咕喽咕喽笑,手指定律师说:“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师心虚,以为七爷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张大脸儿烧得绯红,急嚷着说:“七爷,七爷,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

  七爷依然顽皮固执的说:“你是个吹喇叭的!”

  家中汇来一千四百块钱,分三次寄,七爷倒有主意,来钱的事虽瞒不了人,他却让人知道只来一千块钱,甚至于身边人茅大也以为只来一千。钱来后,律师对他更要好了一点。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水果来,不提要他过去,反而托茅大传话说,七爷事忙,好好的把正经事办完了,再玩不迟。事实上倒是因为张家口贩皮货的老客人来了,摆台子玩牌忙个不休,七爷不上门反而方便些。不过老婊子从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师老缠在七爷身边,加之以为卖皮货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爷好侍候,两人比比还是七爷可靠。所以心中别有算计,借故来看七爷。

  一见七爷就说:“七爷,你印堂发光,一定有喜庆事。”

  七爷知道老婊子不是什么好人,说话有用意,但并不讨厌这种凑趣的奉承。并且以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养大的,将来事情全盘在她手上,说不得还要认亲戚!因此也很和气的来应接老婊子。老婊子问七爷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像面前并不是七爷,不过是一个亲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担心她会受人欺侮。”

  七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担心也是白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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