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76/77页


  “所以一切就看起头,事先弄个明白,莫太轻易相信人。”

  七爷答着说:“她不会看人,你会帮她选人!”

  老婊子也笑着,“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依靠?我老了,世界见够了,求菩萨也只望她好,将来天可怜活着有碗饭吃,死后有人烧半斤纸。”

  “老娘,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有人发迷!”

  “七爷,你真是在骂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骂你,我说的是真话!”七爷想起近来和老婊子有一手的茅大,走到叫人电铃边去按了一下铃,预备叫茅大。这聪明人却正在隔壁小房间里窃听两人说话,知道七爷要开玩笑,人不露面。七爷见无人来,就说:“一吃了饭就跑,吃冤枉饭的东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说:“七爷,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七爷,你要办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稳,辜负人一片心!”

  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正经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

  老婊子说:“七爷办事是正经。”

  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肉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同行是冤家,这两个人论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两,可杀个平手。

  律师一见老婊子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律师向七爷NFDB9NFDB9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婊子笑着,“七爷前些日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婊子又装作糊涂,问这人究竟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就好像天生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白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婊子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做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大脑袋。”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诗送来,七言绝句,又香又艳,你不肯把我看,以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风雅。”

  “得了吧,我瞒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块钱来,我正不知道用在哪一方面去。”

  “七爷,你让我作张子房吗?”

  “什么张子房李子房!说真话,帮我作参谋,想想看。”

  事情倒当真值得律师想想,因为钱在七爷手上,要从七爷手上取出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块钱,是应当让妇人捉着他好,还是让地产希望迷住他好?律师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阵无结果,因此转问七爷意思如何。且自以为不配作张子房,不能扶助刘邦。

  七爷也想了一下,想起大爷的教训,意思倒拿定了,告给律师,说是先办正经事,别的且放下莫提。这种表示律师求之不得。不过又不愿意老婊子疑心他从中捣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两可,反倒为史湘云说了些好话,把她比作一个才女,一个尤物,一个花魁。说到末了是从七爷手中拿去了两百元,请七爷到三十一号路去吃馆子,说是住天津十多年,最近才发现这个合乎理想的经济小馆子。所谓经济的意义,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费。七爷欢喜这种办法,以为简便得多,也经济得多;却没计算到事实上菜价中早已加了两成小费,一成归饭馆,一成归介绍人。

  茅大得过律师的好处,把一张本市出的《风月画报》递到七爷眼睛边,“七爷,你瞧这个,不知是谁把湘云相片上了报,说她是诗人,还说了许多趣话!”

  老爷聪明,就断定是律师作的,但看那文章,说和湘云相好的,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又说是个“大实业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见律师就笑着说:“少作点孽,你那文章我领教了!”

  律师对这件事装作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七爷,我作了什么孽?犯法也得有个罪名!”

  七爷把那画报抛到律师头上去,“这不是你捣鬼还有谁?你这个人呀,真是个打边鼓的好手!”

  律师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爷莫多心。我还想把湘云和你、我三人,比作风尘三侠!湘云和七爷都还相称,就只我这虬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板板的肥下巴,“首先还得到劝业场去找个髯口挂上,才有边!”

  用钱问题一时还是不能解决。七爷虽说很想作件侠义事,倒也不能不从现实考虑考虑。就因为地产交涉解决迟早不一定,钱的来源却有个限度。杭州方面无多希望了,家里既筹了一千四百,一时也不会再有款来。若一手给老婊子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开销,恐得过千,此后难以为继。

  茅大虽得到老婊子允许的好处,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爷情形,知道这一来此后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浇油。律师表面上虽撺掇其成,但也担心到当真事成了,此后不好办,所以常常来报告消息,总以为调查员已出发,文件有人见过了,过不久就会从某参事方面得到办法。

  三爷接到七爷的告急信,虽不相信七爷信上办交涉前途乐观的话,却清楚七爷办事要钱;无钱办不了事,钱少了事办得也不容易顺手。因此又汇了六百来。这笔款项来得近于意外,救了七爷也害了七爷。钱到手后,七爷再不能踌躇了,于是下了决心,亲手点交八百块钱给老婊子,老婊子写了红字,画了押,律师还在证人名下也画了一个押。另外还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套卧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租了个二楼,放下用具,就把史湘云接过来同住了。

  事办成后,大家各有所得,自然十分快乐。尤其是七爷,竟像完成了一种高尚理想,实现佳话所必需的一节穿插。初初几天生活过得很兴奋,很感动。

  这件事当然不给家中知道,也不让杭州方面知道。

  一个月后,家中来信告七爷,县里新换了县长,知道七爷是“专家”,想请七爷作农会会长。若七爷愿意负责,会里可设法增加经费;城乡还可划出三个区域来供七爷作“实验区”,以便改良农产。七爷回信表示农会当然愿意负责,因为一面是为桑梓服务,一面且与素志相合。不过单靠县里那点经费,恐办不了什么事。一年经费买两只荷兰种猪也不够,哪能说到改良?他意思是现在这里办地产交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丰台的苹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浆果的种植法,且参观北方各农场,等待地产交涉办好了,再回家就职。还愿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农会改进各种农产物的经费,要七太太把这点意见先告给县里人知道。老丈人得到这消息时,却骂七爷败家。

当前:第76/7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