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湘女萧萧》第2/31页



  三三(3)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像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
  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搽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
  “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不怕水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故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碾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像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故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了。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碾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到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正听宋家婶子说到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到宋家妇人说:
  “……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在床上躺着,到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等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也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
  “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像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三三(4)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在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膈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把这件事秘密着,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到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到三三身上的事,所以三三把今天的事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象,想到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些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
  “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见到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少爷,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像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总爷是一堡子的主人,他会为你骂他们!……”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还像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蛋到总爷家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三三(5)

  但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少爷,那少爷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宕着像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如何不念书,城里女人是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大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母亲说到的话,莫明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在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不见到三三了,站在碾坊门前喊着:
  “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矇矇眬眬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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