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湘女萧萧》第3/31页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故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立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像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到场上去买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没有?”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因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6)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醒了还记到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逗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被那个白白脸庞的少爷注意到,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像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被管事先生拉着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古怪装扮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在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像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少爷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互相望到都笑了。
  看着这母女生疏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堤,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到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女人,就同妈妈说:
  “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那一个女人?”

  三三(7)

  三三好像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故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了。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像一条菜瓜,也算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过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妈吧。她读过书,娘你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嘛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了,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到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同许多消息,得同一个人说话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说到这些话,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一个女人,雇来照料那个少爷,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决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三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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