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床》第17/18页


裴紫看我不说话,伸出手指,脱下戒指,交到我手里,幽幽地说:“傻瓜,其实戒指又有什么用呢?这只戒指,在我眼里还不如上次你爸给我的那只呢!”
我看到裴紫的眼眶里有晶莹的泪珠闪出来,再也抑制不住了:“裴紫,我是不希望你难过,我其实是不能爱的。”
“你是说你的身体吧?诸葛,不是这样的,你爸爸不是好好的吗?不是不可能,只是你没有勇气而已,再说,幸福的生活和生命的长短正的是成正比的吗?如果这样说,那么上帝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因为他不死,他的幸福是永久的,是不是?可是,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长久只能增加幸福的量,并不能改变幸福的质地。不幸的生活即使是永久的,也是不幸的,幸福的生活,即使短暂到只有一天,也是幸福的。也许正因为人类的生命是短暂的,那些对于人类才有意义呢?既然,人只能追求短暂的幸福,有何必计较这种幸福有多长久呢?”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愿意拖累裴紫,她已经经受过一次打击了,怎么能再承受一次?再说,这一年来,我对自己的预感一直不好,真的不好,对生活我不敢有什么奢望。
“也许,你觉得我是不祥的吧?我的命不好!”裴紫低着头说,“我能感觉到你心里,那里有不祥的预感,和我有关吧。其实,对爱,我也没有信心,也许我并不能把爱坚持到底。”
我想说,我是有不祥的预感,但是,这和你无关,这只和我自己有关,可是,我怎么解释呢?



第五部分:死亡是极限已至 还是极限的消失钻戒(3)

张晓闽搬走后,我和裴紫之间变得沉闷了,有时候我们竟然无法互相面对,我们会不知所措,不知道在一起能做什么,说什么。有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厌倦,冷漠,比如激情消失光环也消失了,开始彼此藐视,等等,我和裴紫之间也出现了问题,尽管我们间依然有激情,我们不仅没有相互厌倦,相反彼此亲近的欲望比什么时候都强烈。
我们渴望彼此深入到对方的深处,渴望互相温暖,我们感到对方强烈的吸引,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接近对方。这成了问题。
张晓闽建议我们搞一次旅行,旅行结婚。
她说:“你们是相爱的,我看得出来,你们今天这个样子,不是因为不爱,正是因为爱得太深了,都怕伤害对方。世俗世界里的婚姻,大多是因为不怎么爱才成的,想一想,真正相爱的人,怎么需要那张婚纸呢?婚纸不过是世俗的契约罢了,用心相爱的人是用心做契约的。你们也一样,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你们的心灵契约出了问题,你们太重视对方的幸福,反而没有了勇气,没法交流了。所以,我建议你们订立一个婚约,这个婚约应该有一个超越世俗婚纸的有效期,世俗的婚约都是没有有效期的,因为俗人都是出于对感情的不信任才结婚的,他们被对方抛弃,而你们相反,是深怕在自己拖累对方的时候对方不愿抛弃自己,所以你们的婚约应该有有效期,你们不是怕不能让对方幸福吗?那就以一年为约吧,如果合适,你们可以续约,如果哪一个人觉得自己不能给对方幸福了,也可以一年后自动退出。”
说着,张晓闽拿出三张A4打印纸,要我们两个签字。我一看,上面写的是一份婚约:
“我们自愿结为夫妇,在合约签订后为期一年的有效期内共同生活,并且宣誓把自己的个人幸福、对方的个人幸福以及两个人的共同幸福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上,只有在三种幸福都得到同等保证的条件下,双方同时都要求续约时才提出续约请求。”
我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张晓闽说:“哎呀!只是个玩笑而已,你就签吧!”说着,她拿过一枝笔,握到我的手上,嘴里不住地说:“签吧,签吧。”
“好吧!签就签。”我拿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裴紫不会签的,她不会让张晓闽这样胡闹的。哪里知道,我签完了,张晓闽把笔拿给裴紫之后,裴紫竟然二话没说,哗哗哗,一笔签了。张晓闽高声喊道:“好啦!你们已经结婚,我也放心啦。以后你们的事儿我可不管了,但愿你们两口能相濡以沫,好好过日子。给,你们的结婚证书。”说着,她给我和裴紫各发了一份,另一份她带走了。
看着被张晓闽甩得怦怦作响的门,我和裴紫都不知道做什么好。裴紫耸耸肩:“这家伙,胡闹一通,就跑了,把我们丢下来尴尬。”
Dan被张晓闽拉上大门的声音吓坏了,大声叫着来回窜,我把它抱起来,抚摸着它,Dan蜷缩在我怀里还呼噜噜地叫,惊魂未定的样子。
裴紫笑着说:“你倒好,对Dan那么温柔,你可从来没那么抚摸过我!”
我说:“那你要像Dan这样乖才行!”
裴紫红着脸说:“我不乖吗?”
我在裴紫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裴紫没有躲,而是扬起脸,用脸颊轻轻地摩挲着我的下巴,我说:“这还不错,挺乖。”
裴紫不理我,伸手接了Dan,对Dan说:“好几天没洗澡了,宝宝,给洗澡了。”说着,抱了Dan往淋浴间走。
我跟着来到淋浴间,看裴紫打开水龙头,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先把Dan淋湿,然后给Dan抹沐浴露,我说:“看你给Dan洗澡的样子,像个母亲,要么我们俩生个孩子吧!”
裴紫扭头看了我一眼:“这话是你说的?”又过来用手在我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好像没发烧啊?”
我左右看了看说:“谁这么伟大?说胡话还这么有水平?是我吗?”
“你呀!够伟大的了,就会哄人,Dan最喜欢谁?还不是你?我给它喂食、洗澡、还带它出去遛,给它买玩具,你看,就是不喜欢我,对你呢?什么都喜欢。你不在家,它就睡你的鞋子,连你的臭鞋子它都喜欢。”
我突然想起Dan对我的鞋子的迷恋,这是什么兆头呢? 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就蜷缩在我的鞋子里,它的活动越来越少了,它似乎充满了哀伤和预感。



第五部分:死亡是极限已至 还是极限的消失钻戒(4)

Dan洗好了澡,裴紫说:“你出去吧,我也要洗澡呢!”
我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开了一瓶红酒,拿了两只杯子,又在CD架上挑了半天,选了一张莫洛娃演奏的斯特拉文斯基提琴协奏曲碟子放进唱机,我端着酒杯,来到浴室,敲门,裴紫好像在里面犹豫,没有声音,我说:“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进来吧。”
裴紫正躺在浴缸里吸烟,身上盖满了泡沫,只有肩膀露在外面,水里放了浴液,是蓝色的,可能因为我的关系吧,她的身体是紧张,腿交叠在一起,弯曲着,膝盖浮在水面上。我把餐车靠在浴缸边沿,在踏脚凳上坐下来。
裴紫端起酒杯,俏皮地问:“你想诱惑我?”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怦怦跳起来,我是在诱惑她吗?“是的吧!”
“你准备怎么诱惑呢?”
“先请你喝酒,等你醉了,再下手。”我说。
“那么,我们干一杯吧。”裴紫说举杯和我碰了碰,“或许我是世界上最好诱惑的女人?”
我俯下身去,在裴紫额头轻轻地吻着,裴紫身上的香芬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嘴唇和肩膀温润的触觉使我颤慄。
裴紫把烟蒂扔进了浴缸,空出手,从脖子后面沟住我,我的衣服下摆掉进了水里,我的手臂掉进了水里,接着,我的整个身体都浸在水里了,裴紫的腿缠住了我的腰,我闷入水中,在水里找到了裴紫的乳,把它含在嘴里,然后换口气,继续下潜,在裴紫的三角区,我终于含住了那蜜的泉源。浴缸里的水开始波动,一波一波,当我进入裴紫时,我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好像一切已经开始了很久,积聚了很久。
接着,裴紫转过身去,趴在了餐桌上,让我从她的背后进入,我们沿着山径爬向云端,我们在雾水和露汽中向着顶峰攀援,我们在最高峰哭泣,在最高峰哀鸣。
快乐的极限和痛苦没有区别,快乐的极限也许就是痛苦。
在极限的峰顶,我听见裴紫在哭:“不要理我,抛弃我吧,我是扫帚星,我是彗星,我不该快乐。”
“为什么呢?”我听见自己也在哭泣,我在问裴紫,可我分明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呢?”
“我是寡妇命。骂我吧,骂我吧!”裴紫激烈地扭动着,仿佛要挣脱我的羁绊,要飞起来,仿佛那痛苦已经令他不能忍受。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自己的哀叫声,那么刺耳,那么凄惨,我不相信那声音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呆了,带着裴紫的体液,带着裴紫的扭动,我拽下了挂着浴巾的不锈钢架,擦过褐色大理石墙角,向着白色的花岗岩地面飞去。我对裴紫说:我要呕吐了;我对裴紫说:我要睡了。



第五部分:死亡是极限已至 还是极限的消失死亡是极限已至 还是极限的消失

幸福总是来的很慢,而不幸却总是来的很快。幸福的步伐怎么赶得上不幸的脚步呢?
进来的时候还是春寒料峭,我穿着羊绒大衣,后来那件灰色大衣就一直挂在病房的西北角,现在呢?现在那件大衣已经不见了,裴紫把它带走了,也许裴紫觉得我再也不需要,再也不可能穿它了吧。已经是春天了,我看见窗外的梧桐冒出了新的叶子,一片,两片,……然后在某个淅淅沥沥的雨夜,所有的叶子都长出来了,苦黄变成了甜味的浅绿。
我的身体也在变化,我的皮肤变得透明了,像亚麻布一样,我能摸到亚麻布的感觉,我能看见那下面的血液,缓慢地缓慢地流动着,它们要流向哪里呢?
他们在我的股动脉上切开一个口子,血从那里沽沽地流出来,流向叫一架叫人工肝的机器,我看到我的血液流出我的身体,在那些管子里它们是忧郁的暗红色,裴紫,我要拔掉那些管子,我要看看那些血。
我不知道如何平息自己的绝望情绪,这样的生活不能再持续了,没有人能在死亡中生存,我身体的某些部位已经死了,我的死正走在赶来的路上,这样的生活难道符合上帝的意旨吗?假如我主知道我们生着仅仅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生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死,他会对我们做什么呢?他会什么也不做,他会允许我们自己处理自己的事物。
这种绝望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我知道生命是有限的,死总会来,对此我无能为力,我既不能使它更好也不能使它更坏,我能做的是等待,让它在等待中来临,让它从预感变成现实,让它从冥冥之中的潜行者变成滔滔狂波。当然,等待不会顺利,我必须为等待做点什么。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做出决断,所有的决断都得由你做出,你自己得为你自己负责,现在是看你自己如何为自己负责的时候了,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如果你有真正的决心,你可以完成了,让生命完成,让你自己成为一个完成了的人。自己给自己划上句号,这是最重要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了。要知道,什么事情比你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更重要呢?
做过人工肝治疗,我被护士推着从治疗室回到重症病房。
裴紫就等在这里,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我看她又盘起了头发,所有的头发都盘在头顶上的发髻里,外面是白色的风衣,风衣里面穿的是连衣裙,连衣裙开胸很低,露出颈脖、锁骨还有项链,她的肩膀和胸白得耀眼,大理石般的,让人想摸一摸。只是,她的面容有些倦怠,倦怠里渗憔悴。这一幕,这样的装束,这样的神情,甚至那条项链,多么熟悉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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