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寥记》第42/55页


  宋敏走进院落,看见宏敬宗正在廊下逗弄鹦鹉。
  “宋先生。”对方目不转睛地打量,带着几分醉意,摇摇颤颤堵住去路:“我一直瞧你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没有。”宋敏态度冷淡:“你记错了。”
  “是吗?”宏敬宗歪着头,直盯住她的脸:“请问先生籍贯何地,可是从江南出来的?”
  宋敏眉尖拧起,想绕过他进屋,可宏敬宗拦着不让,两只眼睛使劲儿往她身上钻,不管不顾道:“肯定是了,我对美人向来过目不忘,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隔了太久……”
  “宏老爷,请你让开。”宋敏反感至极,已顾不上双方脸面,当下几乎发作。
  那宏敬宗自打见她第一眼便开始起疑,这两日仔细回忆,心中已有六七分把握,眼下趁着酒劲放纵,一心要确认她的身份,登时凑近:“你颈后是不是有块胎记?”
  他说着竟上手去翻衣领,宋敏大怒,一面躲避,一面厉声呵斥:“放尊重些!”
  宏煜和梁玦在屋里听见,立刻起身出来:“怎么了?”
  宋敏贴着墙壁脸色发白,梁玦走到她身边看两眼,心下了然,不禁沉声道:“宏三叔,我敬你是长辈,也请你拿出做长辈的样来,别干那些为老不尊的事!”
  宏敬宗瞪大眼睛喊冤:“我干什么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宏煜也当他老毛病犯了,责备道:“三叔,你吃酒吃昏头了,这么大年纪还耍流氓,丢不丢人?还不快给先生道歉。”
  “我凭什么道歉?”宏敬宗又急又气,恨不能让皇天后土给他作证:“你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我又没把她怎么样,不过问了两句话,难道说话也犯法吗?!”
  宏煜见他狡辩,皱眉道:“宋先生与你素不相识,有什么好说的?”
  梁玦冷笑:“你敢赌咒发誓,单单只是说话吗?”
  “我……”宏敬宗百口莫辩,几乎气得跳脚:“我没想轻薄她,连那心思都没动过!你们两个真真要气死我……”
  这边闹起来,跟着宋敏的丫鬟忙跑回家通知意儿,说宋先生被宏老爷欺负了,几个人正围着当面对质呢。
  意儿心下一沉,立刻赶了过去。
  此时宋敏已难以忍受,转头要走,那宏敬宗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哪里肯让她轻易脱身。
  “你不准跑!把话说清楚了!别想给我泼脏水!”
  宏煜见他如此胡搅蛮缠死不悔改,心下很是厌烦,愈发严厉道:“宋先生的人品我们都很清楚,平白无故的,她赖你做什么?要我说,三叔你且消停消停吧,否则连我也替你臊得慌。”
  宏敬宗是个直肠子,此番受辱,早已气得脸红脖子粗,干瞪着宋敏,张口便骂:“你别以为改了名字换了衣裳就没人认得了!二十四桥的烟袅楼如今还在呢,你不会连自己的老东家也忘了吧?!”
  宏煜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等反应过来后,心下惊得突突直跳。
  梁玦更是难以置信,指着宏敬宗:“你、你疯了吗,胡说什么?!”
  “我疯了?我看你们才痴了、傻了!”宏敬宗冷笑:“十年前她在烟袅楼挂牌,受恩客追捧,那也是红过的,如今摇身一变,竟在衙门做起刑幕来。哼,什么先生,分明就是牙婆卖给青楼的扬州瘦马罢了!”
  宏煜猛拽住他三叔:“少发酒疯!”
  “别拉我!”宏敬宗指着梁玦:“不信回去问问你爹!那年我们游历扬州,他包了这位宋先生五天五夜,事后跟我炫耀,夸她天生媚骨,颈下还有块月牙胎记,生得极为巧妙!呵,你们现在就验,看我究竟有没有冤她!”
  话音刚落,面前出现赵意儿阴沉的脸,她几乎是冲到宏敬宗面前,想也没想,扬手便扇了下去,“啪”一声清脆,好狠的一记耳光,直打得宏敬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众人定在当下,瞠目结舌。
  意儿气到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撕烂你的嘴!”
  宏敬宗半晌回过神,捂着红肿的脸:“你敢打我?你他娘的居然敢打我!”
  “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意儿怒极,还要动手,宏煜一把扣住她的腰,忙将她远远抱开:“好了好了……”
  那宏敬宗也被童旺拽着,气不过,哭天喊地:“如今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个丫头也敢踩我一脚……宏煜!她打你三叔,你到底管不管?!”
  “我管我管。”宏煜口中敷衍,拖着人直往外走。
  “别动我!”意儿三两下挣开,他胳膊有伤,不得不松手,又见她气势汹汹地转头折回,以为还要寻宏敬宗的麻烦,于是忙跟上去:“别闹了,听话。”
  意儿置若罔闻,大步来到廊下,紧紧揽住敏姐的肩:“走,我们回家。”
  宋敏一言不发,垂着头,收好自己被扒光的尊严,如悬丝傀儡般任由牵引,经过梁玦跟前,屏住呼吸,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噩梦之境。
  夕阳余晖落满庭院,树影明暗交错,宏煜望着那二人清瘦的背影,暗暗叹一口气。
  宏敬宗依旧鬼哭狼嚎,梁玦立在窗下,脸色惨白,浑身僵硬,茫茫然看一眼,像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闷不吭声躲回房去。
  宏煜知道他心里已经天崩地裂。


第36章
  意儿喉咙酸堵,心潮涌动难以压制,她一路紧绷着,回到偏房,关上门,沉声对宋敏说:“先生放心,我不准任何人侮辱你、诋毁你,至于那个宏敬宗,明日我便将他赶出平奚县,让他永远不许出现在你面前。”
  宋敏沉默,纤细的手指碰到桌角,拿起火折子,点燃灯台上的蜡烛,再用纱罩子罩上。屋内亮了些,竹青色的旧衫在灯光里显得尤为清冷朴素,正如她给人一贯的印象,堪比疏风朗月。
  隐约似有叹息,宋敏缓缓落座,一边斟酒,一边很轻地笑了笑,“其实算不得诋毁,宏老爷说的没错,当年我的确在扬州的烟袅楼做风月营生,整整做了七年。”
  意儿伸手按住她的肩:“敏姐。”
  宋敏长眉微挑,吃一口酒,辣得双眼眯起,勾出几分风情:“那时候啊,”她说:“那时候喜欢我的人可多了,捧着金山银山来,妈妈也未必肯让见。恩客们争风吃醋是常事,更有倾家荡产的,抛妻弃子的,什么丑态我都看过。如今呀,这平奚县里最红的姑娘也不及我当年一半风光,意儿你信吗?”
  意儿听得心里难受,紧紧攥着手:“我只认你是我先生,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早就过去了。”
  宋敏歪撑着头,略微有些恍惚:“是啊,我自己都快忘了,还当是前世遗梦呢。”
  所以方才宏敬宗破口大骂时,她一度觉得茫然,完全无法对号入座。毕竟时隔太久,曾经一连包下她数日的男人也不少,至于姓梁的老爷,她使劲回想,是喜欢从后面跪着弄的那位呢,还是喜欢把人折起来的那位?
  若论样貌,倒有一个周老爷与梁玦眉眼相似,兴许用的化名吧,北方口音,包了艘船,五天五夜,没少在她嘴里折腾。
  “哈。”宋敏突然觉得好笑,垂下头,双眸泛出点点湿润。
  意儿不知她在想什么,紧挨着坐到身旁,静静地陪了一会儿,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先生比我通透。”
  “嗯。”宋敏应着,不想吓到意儿,于是直接略过那七年,语气轻松道:“好在后来机缘巧合,离开青楼,改名换姓,跟着你姑妈学做刑幕,一晃已经十来年过去了。”
  意儿听她如此轻描淡写,愈发觉得心疼:“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过去算得了什么?”
  宋敏静待片刻:“可是意儿,我这次恐怕要连累你丢人了。”
  “怎么会?”她忙说:“别理宏敬宗那个烂了嘴的混账,你为人如何,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何必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你看看宏煜,名声臭成那样,不还是活得滋味齐全么?可见脸皮厚一点是很有好处的。”
  宋敏哭笑不得,心里暗暗叹气,没再多说什么。
  意儿回到自己屋里,这时阿照突然怒气冲冲地进来,手中握着佩刀:“怎么回事,我方才听见他们议论,说有人欺负宋先生,是谁这么可恶,人在哪儿,快带我找他算账!”
  意儿闻言愣了愣,随即皱眉问:“你听何人所说?”
  阿照随手一指:“路上遇见两个小厮,聊得天花乱坠,我一听便立刻赶回来了。”
  意儿心里暗叫不好,她原打算用银子堵住丫鬟的嘴,再施以警告,以免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可谁知竟然这么快就在内宅里传开了,人多口杂,说不定明早就会传遍整个衙门,那时敏姐该如何是好?
  “你想什么呢?”阿照晃她:“快带我去呀……”
  “别闹。”意儿瞪一眼:“小孩子家,少问大人的事,你今晚跟我睡,不许打扰先生。”
  “……”
  阿照又急又气,她没空搭理,暗暗思量一番,决定明日找宏煜问一问,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
  这夜宏敬宗直闹到三更才罢,梁玦关在房内,晚饭没吃,听见敲门也没反应,想必大受打击,一时半刻难以消化。
  宏煜胳膊痛了一夜,早上起得略晚些,一吃饭一边换药,又吩咐童旺:“你去问问梁玦,看他今日是否告假。”
  “梁先生已经起了,”童旺回:“这会儿正在洗漱更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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