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寥记》第5/55页


  宏煜目光掠过这花容月貌,捻着酒杯轻转,仍旧没有回应。他的幕友梁玦笑道:“秋娘婉约清秀,谁不怜爱?只是我家大人房里有个绝色的美人,恐怕难以分心。”
  姑娘不信:“果真如此?比秦馆的花魁还美吗?”
  宏煜懒懒道:“是个美人,绝色倒不至于。”
  朱槐摸着胡子笑得油滑:“再美也比不过新鲜,对吧,除非宏大人是个痴情种。”
  宏煜垂下眼帘,不紧不慢地说:“初到平奚,公务繁忙,夜里再被缠一宿,我可吃不消。”
  众人皆笑起来,意儿见此情景,心想坐一会儿就得走了,省得在这儿妨碍他们说荤话。
  几盏酒后,正要告辞,姑娘们却含羞带笑地打量她,小心翼翼道:“这还是咱们县里来的第一个女官,我可算长见识了。”
  意儿抬眸望去,挑眉道:“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可不是,如今这世道与从前不同了。”姑娘轻叹:“当初我在家做女儿时,原本也该入学的,只是父母不同意,死活不同意。后来家里太穷,我也没办法,只好入了秦馆,拿这羸弱的身子养活一家罢了。”
  “女人嘛,念书再多也无用。”那朱槐喝得浑身舒畅,愈发好为人师起来:“你当她们真要济世救民不成?考个功名,无非为了自抬身价,指望嫁得富贵些。辛丑年的进士有好几个都弃官嫁人了,若非金榜提名,凭她们的家世背景是断不能入那高门的。”
  意儿听到这话,面色未改,无动于衷,旁边的宋敏见她一脸假笑,指尖在桌面敲敲点点,知她已被冒犯,心下不耐。
  朱槐又道:“赵县丞,你可别怪我心直口快,我的年纪足以做你父亲,多嘴也是为你好。说难听些,在座的姑娘,初夜便是一百两,你这从七品的小官一年才多少俸禄,倒不如早寻个人家,安心做夫人的好。”
  意儿目光微凉,冷声道:“朱大人,你喝多了吧?”
  席间众人听那朱槐口无遮拦,心中一惊,然究竟见过场面,忙岔道:“朱老爷醉了,来来来,再吃一盅!”
  朱槐静了静,没料到会被新来的县丞当众呛声,心下不悦,但碍于众人的面,一时不好发作。此时又见幕友们劝赵意儿给自己敬酒,他便打算顺着台阶下去,今后再找机会治她。
  可谁曾想这小小县丞竟不识抬举,居然推说自己醉了,不肯敬酒。朱槐脸色难看,转过头去,做出与旁人闲谈的样子,冷笑道:“如今那些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跑到男人堆里出风头,知道的当她们要强,不知道的,只当是什么卖弄的货色罢了。出来做事,最要紧得识相,一个人若不知高低,那是连窑姐儿都不如的。”
  在座的姑娘们尴尬望向意儿,面色僵硬,连忙讪笑着斟酒:“朱老爷果然醉了,净说胡话呢。”
  意儿眯起双眼,嘈杂中,宋敏凑到耳边低语几句,她心中了然,抿了口茶,面不改色道:“大人的醉话在这儿说说倒没什么,他日入京朝觐,见了安平长公主,可得当心了。”
  朱槐略微顿住,随即摇头,仍是对着旁人说道:“区区进士,不过读了几本圣贤书,竟敢和长公主相提并论,当真是初生牛犊啊。”
  意儿镇定自若且寸步不让:“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年少无知,原不懂什么规矩,不过说到进士,寒窗苦读,三年一考,登科及第者不过二三百人,也算出类拔萃,大人想必也是天子门生,何以用‘区区’二字自贬呢?”
  话音落下,朱槐脸色大变,席间一时鸦雀无声。
  宏煜看了半晌戏,撇着意儿,提醒她说:“朱大人并非科举出身。”
  闻得此言,意儿睁大双眼,做出惶恐又讶异的表情,接着恭恭敬敬地颔首:“下官实在唐突,还请大人莫怪。”
  宏煜心想这人可真会装,一时便起了作对的心思,挑眉道:“朱大人自然不会与你计较,但话说回来,无论出身如何,能为朝廷办事,才算能耐。”
  朱槐相当认同,当即冷嗤:“我早说了,女人懂什么?律令公文一概不通,以为念几句之乎者也就能做官了吗?可笑。”
  意儿暗暗白了宏煜一眼,他置若罔闻。
  在旁观望许久的陈祁漫不经心开口:“宏大人说的不错,咱们做臣子的,只要能为朝廷办事就行,正如赵县丞的姑母,非科举出身,那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朱槐随口问:“她姑母是谁?”
  陈祁一向见不得那些灌了黄汤就嚣张的嘴脸,此刻正要借机压压他的气焰,于是慢悠悠道:“监察御史赵莹,目下正在巡按山东,怎么朱大人不知道?”
  一语落下,朱槐默然,半晌后仿佛酒醒一般,对意儿换了副面孔,笑说:“早闻御史大人铁腕,比男子更加刚毅,堪称天下女子之表率,本官心中仰慕已久……”
  陈祁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掩入朦胧灯色中。
  此番虽令对方败下阵来,但因借了姑妈的名声,意儿心里并不高兴,只暗暗立誓:有朝一日我定要凭自己的本事让这些人心悦诚服,叫他们不敢随意看低我,那才算我的能耐。
  ……


第5章
  散席时,意儿先行离开,出了醉梦楼,听宋敏说:“陈祁大人不愧为首县,竟连咱们的背景都摸清了。向来只听说要打探上司的底细,他倒不嫌累,连下属也肯用心。”
  意儿恹恹的,自嘲道:“若非姑妈的缘故,陈大人哪里知道我是谁呢。”接着又说:“敏姐你也不愧为大席,究竟几时把朱槐的背景摸清的,我与你每日在一处,竟未察觉。”
  宋敏笑说:“在京时便打探清楚了,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也白拿了你的聘金。”
  两人走在灯下,这时路边经过一个醉酒男子,面颊泛红,举止轻浮,伸手便抓住意儿往怀里揉,口中痴缠道:“好妹妹,你是哪家青楼的姑娘,走,陪我吃酒去。”
  意儿冷不丁吓了一跳,正要发作,突然闻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厉喊道:“哪里来的野男人,还不把脏手拿开!”
  男子不及反应,脸上挨了一拳,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又被踢了几脚,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叫唤着摔到了地上。
  “呸!”来人正是阿照,她对着那人狠啐一口:“不知死活的混账,连我嫂子也敢碰,作死呢你?!”
  说完回身走到意儿跟前,忙掏出帕子擦她被搂过的地方,口中埋怨:“怎么来这种地方吃酒,满街都是浪荡子,你也不当心些。”
  意儿由着她擦拭整理,面色淡淡的,漫不经心问了句:“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照手一顿,心虚地撇撇她,努了努嘴:“……没什么。”
  意儿扫她两眼,自顾拿过帕子掸掸衣裳,接着擦了擦手,又问:“你怎么来了?”
  “吃完饭,想着过来接你和先生。”
  正说着,身后传来梁玦的笑声,夸口赞道:“好俊的功夫,赵大人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她们三个回头望去,只见乌怏怏一群人从楼里出来,为首的几个一身华服,站在灯下尤为高挺,小厮们则牵来车马候在一旁。
  宏煜打量天色,敷衍道:“赵大人要不随我们一同回衙门?”
  “不必了,我们沿街走走,散散酒气。”
  他点头,抬脚上了车。梁玦拱手笑道:“赵大人,回见。”说完也坐上车去。陈祁和曹克恭等人醉了,另乘轿子离开。
  阿照望着队伍浩浩荡荡走远,犹自愣神,问:“哪个是知县宏煜?”
  宋敏道:“最高的那个就是了。”
  阿照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微蹙,默然思索起来。宋敏见状打趣道:“知县大人确实太俊了些,生得唇红齿白,倒不像个做官的。”
  阿照愣愣点头,闷了会儿,侧脸去看意儿,见她醉眼懒散,只打哈欠,并没什么在意的,她便暂且定下心来。
  那厢,宏煜闭眼坐在微微颤晃的车里,正揉捏眉心,梁玦在边上笑道:“赵县丞果真与你有过婚约?我方才在席上观察半晌,怪道当初逃婚呢,她脾气也真够烈的。”
  宏煜只问:“朱槐呢,怎么没一道出来?”
  梁玦回说:“随姑娘去秦馆歇了。”
  宏煜闻言冷笑:“他还有那心思。”
  “人家升了通判,这会儿只等交接完,好往山东去呢。”
  宏煜轻飘飘道:“做梦吧,我看他是去不成了。”
  梁玦琢磨这话,略笑笑,不置言语。没过一会儿回到衙门,入内宅,宏煜进了自己的小院儿,冷眼瞧见一个玲珑美人靠在门边,身上穿着半掩半开的薄衫,款款出来迎他:“大人喝得忘性了,叫我好等。”
  宏煜有些醉,搭了美人的肩膀回房,一边走,一边垂眸打量那半抹□□,嘴唇贴近她耳朵,冷声问:“大晚上的浪给谁看呢?”
  美人微颤,轻轻咬唇,拿一双媚眼巴望他:“明知故问,除了你,还能有谁?”
  宏煜笑了笑,随手拍拍她的脸:“别招我,累着呢。”
  这年轻女子名唤秦丝,原是宏煜当年入京时认得的,她兄长与宏煜乃同科试子,落第之后一病不起,又因家道中落,门户凋零,临终前便把无依无靠的妹妹托付给他照料。秦丝人如其名,生得妩媚多情,又偏爱风流打扮,很懂得闺房乐趣,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这会子伺候宏煜更衣,又吩咐丫鬟婆子烧水,亲手服侍他梳洗,末了,送上床,陪他睡下。
  屋里灯暗,月光清冷,秦丝趴在他耳边问:“今夜出局的姑娘美吗?”
  他已经乏了,淡淡“嗯”一声:“不及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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