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寥记》第6/55页


  秦丝拿手去摸他:“真的?那小煜哥怎么不要我?”
  宏煜没做声。
  “你都多久没要我了……”
  他略皱眉,翻了个身:“消停些,你若不想睡就出去。”
  秦丝望着他的背,顿时心凉半截。知道他忙,自打外放,从西南到平奚,一直不得闲,自然顾不上她。可她就是觉得委屈,此刻松了手,坐在床边犹自愤懑起来。
  想起刚跟他那会儿,耳鬓厮磨,他又是个纵欲的,受不得撩拨,一个兴起便按着她弄个死去活来,如今不过两三年光景,竟冷淡成这样。
  想着想着,愈发不甘,何至于此呢,晓得他是腻了,偏又只爱尤物,一时没遇到更好的,便留她在身边,若哪日寻到个绝色,定要将她丢开手了。
  秦丝脸上挂着泪珠子,神色却冷得阴沉,她自幼在别人热切的追捧里长大,从来只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儿,哪有男子怠慢过她?别说宏煜了,就是皇帝也不能够的!
  秦丝越想越气,转眼见床上的男人已然熟睡,更觉好没意思。自己走到外间,点了灯,打开顶箱柜,把那些大小不一的箱子搬出来,有的是朱漆描金,有的是黑漆螺钿,里面装的都是这两年宏煜送的金银首饰,秦丝全部细数一遍,知道自己富裕,不愁没有依傍,方才安心睡下。
  次日一早,天色晶明,梆鼓声从外头传进內衙,宏煜梳洗完,换上他的七品常服,用了早膳,出内宅,前往签押房办公。
  衙内上下已于承发房画押点卯,宏煜未升早堂,除了上任那日的衙参礼,其他时候并不需要僚属吏胥排衙参谒。省去一些繁文缛节,时间依旧不够用。
  意儿去他那里呈缴部凭告敕,各房已将当天要处理的公文汇集送了过来,又将他前日已批下的案牍分发各房执行。因着目下交接,需得盘查朱槐任内的钱粮收支,底下交上来的四柱清册他自然信过不,少不得让自己的亲信班子一一把关核对,其款项繁杂,大半个月不曾了结。
  因此这会儿也只交给意儿做些不要紧的清闲事务,三两句便打发她去。
  意儿最怕清闲,疑他存心冷待自己,一时静了片刻,宏煜从成堆的文书里抬头,皱眉问:“你还有事?”
  她想了想,略拱手道:“大人,下官今后与你一同共事,少不得时常相见,还请大人摒弃前嫌,让我可以尽心为民生效力。”
  宏煜听完这话倒是一笑,问:“前嫌?本官与你有何前嫌?”
  意儿自视坦荡,只想着尽早把话摊开讲明,日后便可两厢自在,于是直接道:“当年仓促退婚,致使赵宏两家结怨,下官深感内疚,虽已时过境迁,但仍该向大人赔礼,还请宽恕则个。”
  她深感内疚?宏煜心下冷嗤,慢悠悠道:“赵县丞,你站在这儿磨磨唧唧半晌,原来就为了同我讲这个?本官该提醒你,此处是衙门,眼下是办公的时辰,大家忙得一团乱,你竟还有心思惦记儿女情长,呵,不会吧?”
  意儿一怔,暗悔失言,心跳沉沉,看着他没吭声。
  宏煜搁下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急,就这么将她的尴尬晾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说道:“你觉得我很闲么?当年我与你并无交情,退不退婚有什么打紧,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意儿心里恶狠狠地想,如此最好!接着拱了拱手:“下官只为心安,大人既这么说,我便相信大人的公正了。”
  说完就要走,这时又被叫住,回身见他胳膊搭着扶手,闲闲地摸着戒指上的翡翠,一副目无下尘的姿态,说:“赵县丞,下次向本官行礼,最好规矩些,难道你连作揖也不会吗?”
  意儿深吸一口气,心里发怒,脸上却笑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挺直背脊,拱手平伸,自上而下,磬折躬身。
  礼毕,头先抬起,仍盯住他,就像在说:你行,给我记住。
  宏煜见她倔,不由得温颜莞尔,然后和蔼可亲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她提脚就走。


第6章
  从签押房出来,隔着日光透亮的窗子,意儿生了会儿闷气,只一会儿,她心想宏煜虽是个混蛋,然同在一个衙门,朝夕相对,若见他一次便要气一次,岂不早早的把自己气死?不值当。于是很快将这怒火化作一股劲头,背着手大步回到廨内,叫来宋敏,商量过几日宣讲圣谕一事。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规定每月望朔,州县官须召集民众,在衙门外的圣谕亭里宣讲圣谕,以道德训条教化百姓,端正风气。起初只有十六条: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后因百姓大多不识字,又将这十六条做了注解,让州县官用通俗的语言讲解。
  及至本朝,仪式简化,正印官公务压身,这件差事便交由佐贰官代劳。百姓们月月听,早腻了,于是有的州县改讲忠孝节义的民间故事,如《目连救母》,有的州县索性自行编写讲稿,内容无非是些开导向善、因果报应之类的道德劝言。
  宏煜让意儿主持宣讲,是读圣谕还是编故事,自行定夺,但务必浅显易懂,寓教于乐,要让百姓听得进去。
  “我自幼最烦大道理,如今却要做这天下最讨厌的事。”意儿对宋敏说:“先秦百家争鸣,自汉后独尊儒术,甚是无趣,依我说,每朝每代都应以法治国,而非以礼教,与其说那些陈词滥调,倒不如来点实际的。”
  宋敏问:“你想干什么?”
  意儿手里把玩着一锭松烟墨,漆黑双瞳微动,挑眉笑笑,心中已有计算。
  几日后,五月初一,天色微明,宏煜在二堂后头,听见衙门外隐隐传来涌动之声,知道是在预备香案旗幡,待辰时宣讲圣谕,县里那些有名望的乡绅也会出席。
  梁玦进来,笑说:“你倒躲清闲,也不怕县丞大人压不住场面,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哪经历过那阵仗。”
  宏煜想起早上出內衙时看见赵意儿端端正正戴着乌纱帽,有条不紊地整理那身青色官服,接着一手背在后头,一手虚把着腰间革带,好个神气的模样。
  “她狂的很,何须你操心。”宏煜道:“再说堂堂县丞,若连这点场面都扛不住,我要她何用?难不成衙门里养尊菩萨,当摆设么?”
  梁玦也就没说什么,这时又听他命人去请陈祁和朱槐。
  “账目终于查清了?”
  宏煜指指案上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类清册,不冷不淡道:“五万两亏空,这还不算,连平日里宿妓吃酒的小钱也要改个名目回衙门记账,当真是吃公家的吃惯了。”
  不多时,陈祁和朱槐进来,梁玦退下。那朱槐见宏煜不言语,猜不准他什么心思,遂先连忙叫苦:“两位大人,你们也清楚,县里征上来的钱粮有八成需得起运户部,存留给地方的不到两成,哪里够用?单说薪俸,自正印官起,县丞、主簿,能吃上朝廷俸禄的不过三五人,底下那些书吏衙役的工食银都在衙门里支,更别提承办军需、购办河工物料、挑浚河道这些大开销,我也难做的很啊!”
  陈祁在一旁吃茶,打量宏煜的神色,提了句:“因公而亏,各县里也是有的。”
  宏煜闻言笑了笑:“朱大人,你方才说的那些,除了工食银,其他款项可都向兵部和工部报销了的。”
  朱槐忙说:“是报销了,可若不打点部费,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这五万两银子并非全是我任内的亏空,其中一万五千两却是前两任知县积累下的,当年交接时由我承继罢了。”
  陈祁没作声,宏煜脸上已显出鄙色,也不遮掩,随手端起茶盏:“去年我在黔县掌印,从未交过什么部费,若有人索取,怎不参他一本?”
  朱槐正要狡辩,他却没耐心再听,直说道:“朱大人,你也不用同我哭穷,平奚县每岁常例四千余两,这些银子都被你攘为己有了吧?亏空的五万两有多少是因公赔垫挪移,有多少是侵贪盗用,你身边的人已把账目呈上,一笔一笔,我清楚的很。”
  闻言朱槐僵住,面上渐失了血色。
  宏煜冷道:“你搬出前两任知县说事,无非觉得法不责众,我怕牵涉上司,必定不敢把事情闹大,对吧?”
  朱槐抖着眼皮一言不发,陈祁也略怔住。
  “我还听闻,你私下说我们宏家有钱,不在乎那三五万两。”宏煜搁下茶盏,“啪嗒”一声,他嘴角嘲讽,眼中尽是嫌恶:“你打量着用我的银子填你的亏空,朱大人,好算盘,你可真有脸呢。”
  那朱槐五十来岁,如他父亲般的年纪,此番被这样羞辱,难堪得厉害,怒色渐盛,索性笑道:“好好好,宏大人要清算,只管算去,索性将王知府和布政使李大人一并下狱,他们各收了我八千两银子,有印簿为凭,我还要告呢!”
  王知府是陈祁的顶头上司,这会儿陈祁不得不出面说和:“此事涉及两名大员,恐牵连甚广,不如让朱大人补上亏空,大事化小为好。”
  宏煜笑道:“既然关系到布政司,那便不能向道台衙门上报了。”他说:“我必当据实报给巡抚都院,你们要如何赔补漏洞,是你们的事,总之这五万两亏空我一个子儿也不会接收。”
  说完唤人重新倒茶,默不作声下逐客令。朱槐又气又惧,险些当场晕过去。陈祁无法,只得扶了朱槐出去。
  待这二人离开,宏煜回到案前,亲自书写呈文。谁知没写一会儿,他的贴身小厮童旺来报,说几位乡绅求见知县。
  他头也没抬,只问:“他们不在圣谕亭听宣讲,找我做甚?”
  童旺支吾道:“像是……来告县丞大人的状。”
  “什么?”宏煜蹙眉,定定看向童旺,默了片刻:“请进来。”
  “是。”
  乡宦们从前都是朝廷官员,虽已致仕罢归,并无职权,但上有官场人脉,下有民众拥护,在本地声望极大。宏煜移步花厅会客,几位老爷来了,也不吃茶,端坐着,像祠堂供奉的牌位。
  “知县大人可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说不知。
  “哼,好个县丞。”老爷们开始讲述圣谕亭的状况,虽客气,然言语间不时流露傲慢,有些刮耳。
  宏煜摸着腰间垂挂的玉佩,歪坐在椅子上听了半晌,哦,没什么打紧的,不过是赵意儿那厮未诵圣谕,也没劝善,而是当着众人的面,讲了一篇《巾帼论》。
  此论出自安平长公主之手,乃十数年前为支持皇帝新政所作的论述之一。内容包含女子入学、从政、经商、婚姻自由及家产承继等权利的讨论,在当时可谓一声惊雷,震动天下。
  只可惜随着皇权稳固,长公主把持朝政,日渐娇奢纵逸,早将此志抛诸脑后。而相关律令更改后,在民间的推行并不理想。虽然朝廷在律法上对女子解除了诸多限制,但由于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以及阶级利益,使她们的独立之路依旧荆棘难行。单说婚姻,连长公主本人尚不能自主决定,更遑论寻常百姓。
  这里有个王老爷,正因当年反对新政遭到罢黜,可想当他再度听见《巾帼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

当前:第6/55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