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传》第59/70页



  98父父子子(中)

  归澜为乌云踏雪和赤兔胭脂兽刷洗干净,觉得确实有些疲惫。龙傲池怕他留宿在马棚受苦,早就定好了是假借侍寝的名义,等他忙完会叫他去房里陪她一起休息。他怕自己一身风尘沾了马棚的臭味,于是又拎了水,打算冲个澡,洗漱收拾好了再去龙傲池身边。
  正在归澜脱去上身衣物用冷水冲澡的时候,有几个小太监抬了一桶热气腾腾的粥来到马棚招呼附近的奴仆下人,尖声细气地吩咐道:“明日就是年三十,黄总管体恤你们劳作辛苦,特意打赏加餐,人人有份,你们赶紧领着喝了暖暖身子吧。”
  虽然知道龙傲池一定是给他留了吃的,不过既然这热粥人人有份,归澜也不想太过特立独行引人注意,于是他披上衣物,随着其余奴仆向着粥桶聚拢。
  小太监见奴仆们一哄而上,乱糟糟一团,脸色一沉高声喊道:“你们排好队,先来后到一个个领,否则谁也别想吃。”
  有几个地位高一些的奴仆担心落在后面粥不够分,看归澜像是低贱奴隶的打扮,就不客气地将他向后推搡,一边还厌恶地呼喝道:“贱奴排后面去,别挡了爷爷的道。”
  归澜在澜国皇宫内早已受惯了此等欺负,他心想自己一会儿去了龙傲池那里定然还有吃的,没必要与这些人争抢,便自觉主动走到最后一个。
  果然等轮到归澜的时候,粥桶早就见了底没了热气,小太监用木勺在桶壁桶底使劲刮了刮,将这口凉透的剩粥倒在一个刚才也不知道多少人喝粥用过的破脏碗里,轻蔑地递给归澜,没好气道:“就这些了,总比一口没有强。”
  归澜恭敬道谢,捧了碗也不计较冷热仰头喝了,将碗又还了回去。回想起当年整日饥肠辘辘,有时好几天没饭吃,他就只有偷些泔水或是厨房刷锅洗碗的脏水喝了充饥,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是难得好运气。
  那小太监却似忽然生了一些同情,指着归澜说道:“你先别走,帮忙将桶抬回去,厨房里也许还有剩下的吃食打赏。”
  归澜不想多事,就乖乖跟着这几个小太监抬着粥桶离开马棚,去了行宫的大厨房。别的奴仆也不在意,只当是归澜运气不错,因祸得福。
  归澜将粥桶放到指定的地方,刚要离开,又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招呼他:“那边的奴隶过来,给爷搬个东西。”
  归澜叹了一口气,跟着那个侍卫七拐八拐绕到一处僻静的院落,看样子不太像寻常的库房,他正纳闷,那侍卫却莫名其妙说了一句:“黄总管在左手第一间厢房里等着,有话问你。”
  归澜刚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周遭潜伏着八名高手,应该是高级影卫,又听这侍卫如此说,他立刻意识到或许是这行宫内的某个大人物要单独与他会面,他暗中提起了戒备小心,表面却装作惶恐样子,不敢多问,身形略微有些踉跄地走去厢房门口。
  黄公公听见外边动静,从里面打开房门,吩咐道:“进来吧。”
  归澜在门外跪地施礼,爬入房内。他不敢抬眼观望,只低头凝神细听,可以分辨房间内除了黄公公还有三个人,其中两人从运气呼吸的方式就能知道是身负上乘武功。他判断另一个武功平平一直不开口说话的人,应该就是要见他的正主,而黄公公只是个幌子。
  黄公公问道:“你是叫归澜么?”
  归澜叩首道:“下奴归澜,叩见黄总管,不知有何吩咐?”
  黄公公拿起一侧桌上已经倒入清水的碗,手里亮出一根锋利的银针,不带一点感□彩地说道:“伸手。”
  归澜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稍稍有些犹豫,不过终于没有反抗逃走,而是跪直身体,将左手高高举起。
  黄公公捏住归澜的手腕,将银针在灯烛上烤了一会儿,才刺破他的指腹,滴了几滴鲜血在碗中。接着黄公公将这盛放了归澜鲜血的碗恭恭敬敬呈递给里面坐着的那个身穿龙袍的人。
  楚帝自己拿了银针刺破手指,滴入鲜血。两股血水在碗中立即融为一体,再难分彼此。楚帝手中的碗险些再也拿不住,颤声道:“我的儿啊,你快快过来,让朕仔细看看。”
  归澜早已料到那个人就是楚帝,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楚帝就是他的父亲,可是听到对方如此真情呼唤,他还是无法像想象中那样淡定。于是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掩饰着脸上的激动表情,不看不听,却禁不住还是会全身颤抖。
  黄公公见归澜仍然跪着不动,就弯腰伸手搀扶道:“殿下恕罪,刚才是奴才们失礼了。圣上正在召唤您,请您先起身过去。”
  归澜故作惶恐道:“下奴……知错,请饶命……”
  黄公公知道归澜一直是奴隶,猜他可能还不明白情况被吓坏了,耐心安抚道:“殿下不要怕,您是圣上亲子,这里没有人敢伤害您。”
  楚帝见归澜这种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的反应,不免心里略微失望,却摆手说道:“你们都先退下,朕单独与他说说话。”
  左右影卫立刻隐去身形,黄公公将归澜从地上搀扶起来才转身离开,到房门口把风。
  楚帝向着归澜招手,温和慈祥地说道:“皇儿,到朕的身边来。”
  归澜再次跪伏在地,表情动作都像是战战兢兢爬向楚帝脚边。
  楚帝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抚上归澜还没有干透的长发,感觉到归澜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剧烈。
  楚帝此时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这么冷的天归澜身上却只穿了一层单薄破衣,后背衣襟血迹斑驳,他进门的时候是脱去了草鞋,如今赤着双脚衣不蔽体露在外边的肌肤上伤痕累累,尤其手腕脚腕上恐怕是常年被绳索镣铐束缚道道深刻丑陋的伤痕狰狞蜿蜒。
  楚帝只觉得心口发闷,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开始蔓延。
  归澜自从进入楚国境内,第一晚就被楚曦玉以荆条责打到皮开肉绽,没有医药治疗还要昼夜赶路,每晚都服侍龙傲池,包揽所有繁重杂务,不得一刻休养。这些情况楚帝都是知道的,怎能不心疼?看来楚曦玉不是故意气他,如今楚帝亲眼见到归澜,看到那些经年累月层层叠叠的伤已然再无怀疑,归澜的境遇从来没有好过,应该是一直饱受折磨。
  “皇儿,不要怕,我是你的父皇,有我在,你不会再受欺负。”楚帝以‘我’自称,这一刻完全抛开了帝王尊严,弯腰低头爱怜地捧起归澜的脸颊,沉醉地看着那与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又发现了那对与他心心念着的那个女人一样的琉璃色眼眸,他禁不住激动万分,真情再也无法遮掩。
  归澜心内情绪翻涌,楚帝的亲切和盼望之情溢于言表,那因毒伤扭曲的脸孔虽然在灯影交错下显得恐怖,可双眼里满满的全都是关心思念之情。他的父亲是想念他的,他知道了这些已经很是欣慰,他不能再奢求更多,他还不起,他发过誓不能认。
  “您认错人了?下奴只是一个低贱奴隶,您是需要下奴服侍么?”归澜故意这样以奴隶对主人说话的口吻去问,紧紧闭上眼睛怕眸中的感动与希望被楚帝发现。
  楚帝跌下座位,将归澜清瘦的身体拥抱在自己的怀中,颤声道:“我的儿啊,你受了太多的苦,快快叫一声父皇,我会补偿你失去的一切。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你,我没有的也会抢来全送给你。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我也会让他们不得好死。”
  归澜挣扎着推开楚帝温暖的怀抱,膝行后退几步,叩首道:“下奴不敢逾越高攀,陛下究竟想让下奴做什么还望明示,下奴愚钝倘若有服侍不周之处,下奴甘愿受罚,请陛下恕罪饶命。”
  楚帝愣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免迟疑道:“你……你不信朕说的话,还是听不懂不明白朕的意思?你是在赌气,不肯认朕这个父亲么?你……莫非是恨朕,恨朕没有早点去找你救你脱离苦难,没有早点将你认回身边享福么?”

  99父父子子(下)

  “下奴不敢高攀。”归澜垂了眼眸,声音更加恭敬地回答。
  楚帝却是越发激动,大步走到归澜面前,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知道么,你没有出生的时候,朕就已经遍查古籍测算吉凶,亲自为你起好了名字,曦琅。朕本来打算的是你一出生无论男女都会封你为王,保你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那份册封的诏书一直保存不曾废弃。朕知道你的母亲生下了你,知道你还活着,却不愿也不敢相信她竟那样狠那样恨,真将你当做奴隶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百般折磨。朕以为那只是个替身,是她为了报复朕在演戏,可是……朕错了,朕后悔莫及,你因此恨朕,朕亦不会怪你。朕只求你,让朕能够补偿你。你作为皇子的铭牌朕早让人做好,连同册封诏书都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你现在不愿意认朕,朕不逼你,不过你要有自保的东西。朕告诉你……”
  原来楚帝一直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啊,归澜的心底不曾被这番话温暖反而是一阵阵发寒,就因为怀疑他并不是亲子,便可以心安理得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践踏,长年累月遭受折磨一次次挣扎在死亡的边缘,不闻不问么?那么现在,楚帝为什么要认他?楚帝以为费心劳力亲自起个动听美丽的名字,写一纸轻飘飘册封的诏书,许给他所谓一生荣华富贵,就真的可以补偿他失去的那些么?
  “下奴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下奴可以发誓不会泄露今天所听到的一切,请陛下放过下奴。”归澜麻木地平淡地恳求着,不只是因为誓言早已立下永不相认,而是觉得认这样的父亲毫无意义,他模模糊糊中醒悟他真正需要的楚帝也许根本给不了。
  楚帝自然不会因为归澜这种明显的抗拒和敷衍而退缩,他继续描绘着归澜认祖归宗之后的美好生活,试图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在他的概念里一个长年累月被欺凌虐待的奴隶最需要的难道不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和凌驾于人的享乐特权么?
  楚帝越是滔滔不决的说着,归澜心头萦绕的困惑不解也就越重。楚帝为何到现在都没有问过他的母亲,楚帝既然认他,应该就是对母亲还有旧情,为什么楚帝似乎并不关心能否化解这么多年的积怨呢?楚帝真的在乎他的母亲么,真的在乎他么?归澜眼神里的失望与寒凉愈深,却是忍不住微微抬头,怀着些微希望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如果下奴三生有幸真的是您的子嗣,您会对下奴的母亲做什么呢?您应该知道她是恨您的,您是否想过化解恩怨,给她幸福。”
  云儿,楚帝拼命压抑着的情感被勾起,是爱到痴狂的痛还是长年累月的思念,亦或是难以启齿的恨与埋怨,诸多强烈的情感如同溃堤的洪水从心底汹涌而出,忽而冰冷忽而炙热交织翻滚。每当想起她,呼唤着那个令他无端端就会心痛如绞的名字,他无法自控就脱离了现实,无法分辨是生是死,所有感知都变得混沌一片,不能挣脱,束缚着他的灵魂。
  楚帝本来是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他的云儿就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想着她都是亵渎。然而他望着归澜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与记忆中她的摄人美目姣好容颜渐渐重叠,他痴痴叫道:“云儿,我很爱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我愿意重归旧好。你的儿子,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他登上皇位。云儿,但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恨我你不原谅我,都是应该的……”
  归澜冷眼看着楚帝癫狂迷醉的样子,第一反应是怀疑楚帝是在演戏,为了感动他留住他。在楚帝的眼中,他应该只是个低贱卑微除了姿色尚可其他一无是处的奴隶才对,楚帝就算想认他,也不会大张旗鼓,不会损了皇室威严。归澜在澜国皇宫内生活了那么久,那些虚伪的表情之下掩盖的肮脏龌龊心思,瞒过他的眼睛也不会瞒过他的直觉。他能够看出来,楚帝对他是有期望的,楚帝应该是觉得他有利用的价值才会这样卖力争取他的相认,否则说不通吧?楚帝若真是肯为了私人感情就抛却皇权和大局的人,不可能稳坐在龙椅上这么多年。
  皇家无父子,帝王无真情,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归澜记得很清楚。
  看来不能指望楚帝能主动为母亲的幸福做些什么,归澜寻思着,那么楚帝现在究竟想要做的是什么?归澜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他直觉感到强烈的不安,心跳不由自主起伏越发剧烈。
  所以他假意松口,故作被感动的模样,单纯地问道:“陛下,下奴若真是您的子嗣,下奴需要做什么才能被认可接受呢?大殿下说您不会公开认下奴这等卑微低贱的子嗣,您最多是打发下奴在偏僻地方圈养起来,一辈子都不要在人前出现,免得为皇室抹黑。下奴不想过那种日子。”
  楚帝听到这些,猛然间从旧梦中惊醒,欣喜里夹杂着不安,却激动地问道:“你其实愿意认朕这个父亲?你只是怕,怕继续遭受不公的待遇,怕别人看不起你欺负你么?你放心,朕早就安排妥当。”
  楚帝一边说着一边兴致勃勃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包,压低声音叮嘱道:“曦琅,眼下就有个大好的机会,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将这药给龙傲池服下,为楚国除去此等强敌。事成后朕会借势说你当初是忍辱负重为国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侍奉龙傲池,朝野上下哪个敢不敬服你的功劳和勇气?昭国因此翻脸,我们也不用怕,龙傲池一死,以曦玉的本事率领大军进攻昭国不成问题,他在前面冲杀,你就留在后方,朕会教导你治理国家的方法,曦玉打下来的江山早晚都是你的。如果你不愿操心过问政务,那朕会将曦云救回来或者安排贤臣辅佐你,朕早有牵制他们忠心于你的办法,让他们个个都能鞠躬尽瘁为你效命……”
  楚帝得意地描绘着,他以为的一幅无比美好的未来画卷。
  归澜却听得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楚帝竟然是想谋杀龙傲池,竟然不顾两国盟约暗中筹划再起战端。当初他不懂为什么贤王一心想要伐楚,现在他忽然明白,就算昭国处处退让,楚国也不会甘愿永远偏安一隅。楚帝觊觎天下的野心绝对不比昭帝弱半分。
  事实上,对于昭国或是楚国,归澜都没有多少感情,他生在澜国长在澜国,哪怕一直是奴隶他潜意识里仍然将自己视为澜国人。澜国已灭,昭楚两国谁得天下,对归澜而言没有意义。归澜想要的仅仅是与龙傲池在一起,奢求的无非是让父母解开心结消除旧日恩怨。但是楚帝在乎的关心的似乎根本就不是他期待的那些。
  归澜思考着是否要尝试去规劝楚帝不要杀龙傲池挑起两国战端,思考着该不该假意做些什么先敷衍着接受楚帝的命令,赶紧离开这里告诉龙傲池谨慎小心,或者干脆与她一起逃离险地。归澜心里很明白一刻都不曾动摇,楚帝给的荣华富贵他才不稀罕,没有龙傲池的日子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黄公公突然敲开门,一个影卫闪身而入,跪地禀告道:“主上,龙傲池传召归澜侍寝,久不见人,等得不耐烦,竟不顾礼法闯入厨院那边放肆喧闹。皇后和大殿下闻声已经暗中调遣高手应该是准备行动了,属下是否可以从旁协助?”
  影卫与楚帝之间的对话是故意避开了归澜的视线,压得非常低。不过归澜内力修为精深,听得一字不漏,他心头一紧,别的全都顾不上,只想着立刻回到龙傲池身边。这里毕竟是楚帝行宫,各种机关星罗棋布,暗中隐藏的高手不计其数,方圆十里内的精兵上万。倘若他们设下陷阱伏击只为将龙傲池置于死地,就算龙傲池武功非凡,随行护卫本领出色,几千兵卒能用可以抵过一时,却绝对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北上千里安全离开昭国。
  “本来朕还想让姓龙的多活一时,不过他既然急着找死,那你们见机行事成全他吧。”楚帝恢复到狠厉的表情,果决地吩咐。
  归澜等影卫离开后,才跪行几步,去到楚帝身边,将表情调整到楚帝应该会喜欢的跃跃欲试的样子,仰起头开口说道:“陛下,请将那包毒药赐给下奴,下奴想马上回到主人身边。”
  楚帝自以为是点点头,将毒药递到归澜手中,叮嘱道:“曦琅,朕很高兴你愿意为国效力。你是不是早就想将姓龙的千刀万剐?你拿了药是怕万一旁人无法将他杀死,你可以再次出手确保他死得万无一失么?不愧是朕的儿子,胆大心细。朕从过往的情报分析,还怕你是真的爱上了姓龙的,看来你很聪明,是朕多虑了。”
  归澜因楚帝最后的一句话,无端生出几分紧张和愧疚的情绪,急忙垂眸施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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