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传》第7/70页
李明贺的表情也不自然。昨晚宴会他称病不曾出席,其实是学不来父王那种强颜欢笑讨好强敌的样子。他怕自己受不了龙傲池的轻慢侮辱,说了不妥当的话,为父王惹出麻烦。谁料一向温柔的妹妹明月,竟让姓龙的那样欺负。
虽然云妃与澜王正室之间少有往来,不过李明贺受了父亲的影响教诲,从小就懂得疼爱自己这唯一的妹妹。昨晚明月哭哭啼啼向他诉苦,恳求他今日一早就陪着她来看归澜,他没有理由拒绝。
面对龙傲池冷傲不善的质问,李明贺压下恼怒,正色道:“明贺昨晚身体不适,错过了龙大将军的接风宴,今日特来拜会赔礼,想一睹龙大将军的风采。顺便,陪舍妹办些事情。”
李明贺的眉眼与澜王相近,态度也是表面看起来客气,内心恨成什么样子不言而喻。
龙傲池最不喜欢这等虚伪的人,不耐烦道:“世子殿下难不成就是为了陪着明月郡主来看一个低贱奴隶?”
“咳咳。”李明贺干咳两声,假作身体因病虚弱气息不顺并没有接下话茬,实则是迅速编排说辞。他一开始也不太明白妹妹为什么对一个奴隶那么上心,平素宠爱照顾也就罢了,现在那奴隶已经给了龙傲池,她还巴巴跑来看有什么用呢?妹妹却说云妃有话叮嘱那奴隶,她必须想办法单独告知。李明贺琢磨着,云妃的意思无非是想让公主出面动之以情,让那奴隶继续为李家卖命而已。
李明贺看妹妹跑出去,并没有与龙傲池一同回来,猜她多半已达目的,正与那奴隶说话,他不妨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吸引龙傲池的注意力,拖延时间。于是李明贺让侍从拿过一个木盒,送到龙傲池面前,说道:“龙大将军,舍妹年幼任性,明贺陪她一起来,确实有些正事。这盒子里是昨晚龙大将军带走的那个奴隶的身契,已经更改了主人办妥了手续,另外还有作为那个奴隶旧主的云夫人转送的小礼物,说是那个奴隶平素用惯的。”
龙傲池让亲兵接了盒子,打开观瞧。
身契薄薄一张纸放在最上边,下面则是如蟒蛇一般盘踞的黝黑皮鞭,鞭身黑里透红,混着钢索铁刺,散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这不是寻常武器,而是一根刑鞭。
龙傲池的心一颤,只将身契拿出来,望着那根刑鞭厌恶地皱眉,不悦道:“云夫人这是何意?”
李明贺解释道:“云夫人以前定的规矩,每月都会对那奴隶例行刑责,提醒他不忘低贱身份。素闻龙大将军治下甚严,那奴隶皮糙肉厚,寻常鞭子打不痛,云夫人这才将旧物相赠。”
“本将军多谢云夫人一番美意了。”龙傲池语音降到冰点答了一句,又将手里的身契仔细过了一遍,原本期待着能从中寻到归澜的身世线索,却是再次失望。
这张身契上只写明归澜从何年何月转到龙傲池名下,以及他的生辰年岁,并没有关于他父母和原籍的记录。
不过龙傲池发现,今天正是归澜十八岁生日。
龙傲池忽然想起每年自己生辰那日都是热闹欢乐的场面,就算战事正紧粮草不济,无法大办宴席的时候,阿茹也能变着花样做顿好吃的长寿面。父亲和母亲尚在世,定会陪她围坐桌前;父母不在了,她还会请军中老人亲厚下属聚在一起喝酒。无一例外,生辰前后,她都会收到许多礼物,让她有种被关怀被惦念着的幸福感觉。
然而像归澜那样卑微的奴隶,他的生辰会有人在意么?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吧?他可曾料到,会在生辰这日还被铁链捆缚,必须忍受伤痛折磨?
龙傲池怀疑自己对归澜太残忍了。她决定一会儿送走了澜王世子和明月郡主,就让阿茹做一碗长寿面,由她亲自喂给归澜吃。
李明贺哪里猜得到龙傲池此时的心思?他见龙傲池阴森森不说话,他也只好闭嘴。然而他没有澜王那等深沉城府和狡猾性情,脸上表情修炼不到家,让人看了僵硬无奈,明显是敢怒不敢言的状态。
龙傲池回过神,看了一眼李明贺,有意无意地打听道:“昨晚本将军看那奴隶身上旧伤累累,莫非云夫人有虐奴的癖好?还是那奴隶本就不老实,该打该罚?”
李明贺对云夫人真实性情并不了解,在人前云夫人与明月一样,都是文雅娇弱彬彬有礼的女子,对下人说话也是客客气气。不过宫里人都知道,云夫人对那个叫归澜的奴隶不是一般的苛刻,无论是否那个奴隶犯错,只要云夫人稍有不顺心不满意的事情,定会重重责罚那个奴隶。而且不管那奴隶是伤是病,每月例行刑责风雨不改。
听了龙傲池的问话,李明贺不由自主首先想到的就是龙傲池与云夫人有共同的爱好,都以折磨奴仆为乐。他心底发寒,嘴上赶紧解释道:“那奴隶一向温顺乖巧,明贺听闻云夫人可能因那奴隶是仇人之子,才会如此苛待他。”
龙傲池没想到随口一问,能牵扯出与归澜身世相关的话题,嘴角微微上翘,感兴趣道:“世子殿下可知那奴隶的身世?能与云夫人有这等深仇大恨的,也不是一般人吧?”
李明贺被龙傲池莫名的笑意刺的发毛,不解道:“龙大将军为何打听这种陈年旧事?”
龙傲池不满道:“那奴隶现在是本将军的人,本将军自然要弄清楚底细。他武功不弱,为何会甘愿留在仇人身边为奴仆,常年累月忍受凌虐折磨呢?世子殿下不会有什么欺瞒本将军的地方吧?本将军可不想一时不察遭了暗算。”
李明贺吓的浑身一颤,怀疑龙傲池已经看穿了明月此来的目的。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归澜毕竟武功已废没多大用处,而且只是个奴隶,就算将来死在龙傲池手里,对于李家而言也不算什么。他恐惧,无非是怕龙傲池以此为借口,现在就翻脸,对他和明月不利。
李明贺定了定神,回答道:“龙大将军误会了。那奴隶的身世明贺也不太清楚,龙大将军感兴趣不妨直接问云夫人。况且龙大将军武功盖世,莫说无人有胆子敢暗算,就是有人胆大妄为,那也不是龙大将军的对手。”
龙傲池心中好笑,李明贺这句马屁拍得还算有些水平。她正待继续盘问归澜的身世,就见明月满脸泪痕回到帅帐之内。
“明月郡主与那奴隶的私房话说完了?”龙傲池语带讥讽地问了一句。
明月咬着嘴唇,毫不掩饰对龙傲池一脸痛恨的神色,心不甘情不愿道:“龙大将军,你等不及了么?现在就让明月服侍龙大将军去寝帐么?”
李明贺不明所以道:“明月,你说什么胡话呢?”
明月委屈道:“哥,我没说胡话。是我刚才求龙大将军办事,龙大将军提出的条件。”
李明贺惊问:“龙大将军,你提了什么条件?”
龙傲池波澜不兴道:“本将军与明月郡主的交易,世子殿下想干涉不成?”
明月自然是不想真跟着龙傲池去寝帐谈什么风花雪月受那些侮辱轻薄,于是躲到李明贺身边,泪眼婆娑道:“哥,龙大将军想让我陪他单独……单独去他寝帐聊天。”
李明贺怒不可遏,再也无法维持虚伪的客气,厉声道:“龙傲池,你欺人太甚!就算昨晚你答应了父王提亲,也不能如此怠慢明月。何况你已经当众拒婚,今日又岂能逼明月单独与你相处?”
龙傲池的气更不顺,她是女人,能对明月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她之前无非是想看看明月能为归澜牺牲到何种地步,顺便刺激明月才提那种下流条件,现在看世子先撕破脸,她索性也不客气,将流氓恶霸演到底,狠狠威胁道:“世子殿下,这里是本将军的大营。本将军是粗人,但也讲究信义。明月郡主答应的事情不办,本将军吃亏上当,保不齐会迁怒旁人。刀剑无眼,拳脚无情。”
李明贺怒极无语,但是他武功平平,随行护卫都被留在帅帐外,有龙傲池的亲卫盯着,帐内身边跟着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若龙傲池真动手,他别说护着妹妹,连他自己也只有挨打的份。
明月却忍不住骂道:“姓龙的,你无耻。”
龙傲池不紧不慢道:“明月郡主,本将军一向不打女人,你不愿从了本将军,现在大可以与世子殿下一并离开。好在本将军有那个奴隶能消消气,不至于闷出内伤。”
明月怎忍心让归澜继续受折磨?终于颤声道:“好,我答应你。”
“明月,不能答应他。”李明贺绝对不能让妹妹清白受损。他情急之下竟挥手砍在明月颈项,直接将她弄晕,而后怒视龙傲池,抽出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声说道,“姓龙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大不了我们兄妹死在你面前,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龙傲池算计着刺激得差不多了,就停了戏弄,顺着李明贺的话说道:“也罢,刚才是本将军鲁莽了。本将军尚有军务处理,恕不奉陪。来人,送世子殿下和明月郡主出营。”
12隐秘之痛(下)
归澜耳听着营内的兵将们高呼送客,距离明月从他身边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他稍稍放心,想必龙傲池也不敢对明月郡主真作出欺侮轻薄的事情。
没过多久,龙傲池冷冰冰的声音在归澜的耳畔响起,让他无来由身体一颤,牵动了脊背和手腕那些绽裂的伤处,又一轮痛楚袭来,他一阵眩晕窒息。
“归澜,你醒着么?”
归澜刚才与明月说话损耗了元气,现在根本无力言语,他却不想再尝试被盐水泼身的滋味,只能挣扎着抬头,勉强睁开双眼,希望龙傲池能看出他没有昏迷。
“不愿搭理本将军么?还是只想与你的小情人讲话?”龙傲池激了一句,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醋意。
归澜不在乎自己被践踏羞辱,他只是不想听见有损明月清白的言辞,他强提一口真气,虚弱地辩解道:“主人,下奴与郡主殿下不是那种关系,请您不要辱没郡主殿下。”
龙傲池很生气,明月除了长得漂亮还有什么好?为什么那么多男人愿意护着她?刚才的李明贺,还有现在的归澜,这些男人都是为美色所迷么?可惜自己一时心软,竟将明月他们放走了,不好玩。
龙傲池心里郁闷,眼珠一转,想出了逞口舌之快的法子,戏谑道:“天下第一美女也不过如此,脸蛋漂亮一些,身子捏着柔软一些,皮肤光滑一些……哭起来的样子,让本将军销魂。”
归澜的头猛然抬起,眼神一凛,手臂奋力挣扎,似是要将铁链弄断,如一头受了伤的野兽那样扑上来去撕咬眼前人。
这一刻,龙傲池发现归澜的眼眸竟然不是常见的纯黑色,而是与明月郡主一样罕有的琉璃色。尤其他愤怒的时候,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转动着璀璨凛冽的光芒,直射人心。
龙傲池忽然产生了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明月与归澜既然不是情人,难不成是亲人?归澜如此在乎明月的安危,明月也这样惦念维护归澜,实在不正常。她不过是动动嘴羞辱明月,竟能刺激归澜在伤痛交加时还爆发出这等力量,她禁不住惊讶道:“莫非你想挣开铁链袭击你现在的主子,为明月出气报仇?你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归澜不顾脊背和手腕上的伤,依然倔强地挣扎,用夹杂着细碎咳嗽的嘶哑声音不顾一切地质问:“您对郡主殿下做了什么?您怎能那样欺侮她?”
“你伤成这副样子,自身难保,拿什么维护她?”龙傲池不忍见归澜继续自虐,心一软道出真相,“别急,我根本没有对郡主做什么。有世子殿下在,郡主能有什么闪失?”
归澜的眼神一散,垂了眸,停了挣扎,变回温顺卑微的样子,与刚才的愤怒疯狂判若两人。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伤,远不如心中痛之万分,龙傲池的话如一柄利刃豁开他的胸膛,击碎了他仅存的一点点骄傲和自尊。
其实龙傲池的话一点都不错,世子殿下才是明月的亲哥哥,有他在,明月自然会平安。而他这个自身难保的低贱奴隶,有什么资格去保护谁?反而是他拖累了明月,让明月牵肠挂肚,不惜屈尊降贵,忍受龙傲池的侮辱,只为维护他的贱命。
鲜红的血不受控制,从归澜的嘴里涌出,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已经昏死。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分别呢?
龙傲池生怕归澜再次昏过去,伸手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又紧张道:“归澜,你不要睡,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归澜隐隐约约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恍惚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昭国的节庆之日么?还是对龙傲池而言很重要的一天?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迷迷糊糊道:“下奴……愚钝,……不知……是……什么日子。”
“真不知道么?”
归澜感觉到龙傲池目光灼灼盯着他的脸在看,眼神里有着莫名的复杂情绪。那种他难以理解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他以前的主人。
他猛然一惊,因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是伤痛交加,他竟然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怎么能忘?他颤声道:“对不起,今天……应该是……前主人对下奴……每月例行刑责的日子。”
龙傲池心疼地说不出话。每月例行刑责,也就意味着每年归澜的生辰都是在凌虐中渡过。他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辰么?
龙傲池不晓得该怎么对归澜讲清楚这件事情,口不择言道:“云夫人托世子转交了一份礼物给我。你的身契和一件你用惯的东西……”
龙傲池后面说了什么,归澜已经听不清,他惊恐恍惚,过往的凌虐痛楚怎么也忘不掉,与当下的折磨纠缠在一起,越发难以忍受。他感觉声音是忽远忽近的,他从没有过如此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