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第2/83页



“你是阿湄吧,”他说,“我是你的二哥。”

我盯着他不说话。

那是我进慕容府的第三天。除了老夫人和大夫人,父亲没有带我见过别人。

他很好看,就像我见过的慕容府的人,可他说话的时候会微笑,微笑起来像阳光照进透明的水面,和我见过的慕容府的人都不一样。

那一年他十一岁,我五岁。我住的屋子从前是他的,废园也是。他在慕容府这个僻静的角落生活了八年。直到我来,父亲才让他搬到别处,但他还是偷偷溜回这座无人的废园。

二哥没有妈妈,同我一样;父亲和大夫人不喜欢他,也同我一样;他是孤单寂寞的,也同我一样;甚至于我们都深爱这片无人光顾的废园,胜过慕容府闻名苏州的花园奚秀园――我不知道所有这些是否足以解释为什么在父亲的十三个子女当中,惟有我们两人有着最最深切的兄妹之情。

但二哥远比我聪明,他的才华仿佛无穷无尽。

他工诗善画,还会抚琴吹箫。他喜欢种花下棋,有时也玩装裱篆刻。他给我治小印,画扇面,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样的盆景,他十六岁那年绘制的重整废园的图纸令我神往至今。他认得废园里堙没的石碑上奇形怪状的古老文字,他还能分辨几乎所有草木鱼虫的名字。夏天时他教我辨认天上繁密的星座,冬天时他会在火炉旁为我讲异趣杂谈,曲词歌赋。

他施展起轻功,有如天空中飞逝的流云。他是用剑的,却很少佩剑,也从不在我面前展示他的剑法。直到有一次三叔教了我们那招“蓝田日暖”,我才知道这么简洁美妙的剑招原来出自二哥,父亲瞧见后略加修改,成为后来饮誉江湖的“琢玉剑法”的第一招。

十六岁起二哥开始跟着父亲和大哥踏足江湖,常常一去数月。每次回来,他都会带给我一些奇巧的小玩艺儿,讲一些稀奇的见闻给我听,但这样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他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便又会离开。

偶然他也会受伤,在府里休养一段较长的时间。他自己开出药方,他惟一的僮仆阿楠替他买药煎药。当他养伤时,父亲和大哥似乎便遗忘了他。他们从不来看他,事实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会去看他。

我于是从早到晚缠在他的身边,给他念书,逗他说笑,或者把他睡着时才露出的攒眉咬牙的样子,画下来送他。看见我画的画,二哥总会笑,我多么喜欢看到他的笑容,特别是当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聚起淡淡的忧悒。

“二哥,你要怎样才会真正快活?”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怔一怔,过了一会儿转过头去:

“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及我们之间这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失宠的孩子对父亲无望的爱与崇仰。我们那一剑光寒名动天下的父亲,高贵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们从不敢奢望他的爱,我们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来我早已习惯了失望,但二哥却比我更执著也更悲哀。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要无比贴近二哥才觉得不那么空虚。我紧紧抱住他的臂膀,把脸贴在他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还是要从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紧的,”我说,“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轻轻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二哥的医术想必是很好的,因为他总能很快治好自己的伤。他的伤好了以后,就又会跟着父亲和大哥离家远行。离家时,父亲和大哥并辔而行,而二哥则孤单地落在后面。每次给他们送行,我总是无法不为二哥难过。

但大哥的确更有理由获得父亲的欢心。与默默无闻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岁便崭露头角,十九岁时连胜十三名一流高手而声名鹊起。二十二岁那年,大哥挑战江湖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后,终以一招从未一现江湖的剑法,破去了对方的绝招“万壑松涛”。松岩道长虽未落败,却心灰意冷弃剑而去,临去时断言五年之内,将不会有人能在剑术上胜过大哥。

这一战的消息传遍江湖。老夫人在他们回府当晚便广邀亲朋为大哥庆贺。当晚大哥风采照人英俊无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父亲表情也似乎温和了许多。

但我总忍不住望着二哥,我看见他苍白脸色与淡漠神情,看见他默不作声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有时落在二哥的脸上,冷冷的锐利的眼光,二哥却像是毫无察觉。我渐渐开始为二哥担心,不知道他的郁郁寡欢会不会终于惹恼了父亲,然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二哥几乎喝完了第二壶酒时,父亲忽然扔出一根竹筷,击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父亲说,“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席间一片寂静,百十双眼睛盯着二哥。

二哥低头望着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但愿受到父亲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过执著而无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烛影晃动,模糊了他秀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双手有些颤抖,但他很快把它们拢在袖中。

他穿过大厅,神色出奇地平静从容。我目送他在门外廖落的灯影中渐行渐远,然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出了宴会。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二哥,无论是快乐或者不快乐,我们总会躲进我们的废园。

二哥果然在那儿,坐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亭子里,身边放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坛。

看见我,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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