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第43/83页



那天我和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忽然抱了弟弟来,笑容可掬。

父亲让我暂时停下,问母亲什么事。母亲却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剑,走过去,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向我探出身来。

我接他过来。母亲仍在旁边低声逗他,唧唧哝哝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间,他扭过脸,认真地看着我,清晰地叫了声:“哥哥!”

我愣一愣,心中霎时软得塌陷下去,而又尴尬万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转过头,我看着院中的树。

父亲母亲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声。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团。而弟弟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摇篮边看他。我走时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我听见他含混地咕哝:“哥哥!”

一时间我泪盈于睫。

那是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他懂得叫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弟弟后来慢慢长大,仍像小时候一般喜欢我。

我走到哪里,他总要跟到哪里。

偶尔我也不胜其烦,可每当他仰望着我,明亮纯净地笑,我总是立刻软下心来。

我教他认字读书,给他刻木剑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带他到山野打猎玩耍,他总是兴致勃勃飞跑着去捡我杀死的猎物,看见它们的惨状又不免伤心。所以后来,我便不把猎物杀死,由他捡回家疗伤豢养,再放生。

他四岁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树去掏鸟窝,他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无比好奇,不住地求我一同带他上树。我最终答应了他,然而很多年后我仍为了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坐在那根树枝上,伸手去取鸟蛋的情形。

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地梦见那只忽然穿出枝叶的回巢大鸟,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我们的头顶。它尖利的鸟喙像红色的短剑,闪电般啄向弟弟的脸。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冷静无比地拔剑,及时刺死了它。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跌落在树下的永远是那只鸟,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实。

跌落在树下的是我的弟弟。

当那只大鸟向他啄去时,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去拔我的剑。于是慌乱躲闪之间,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树下。

当他落下树时,我发觉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闷的落地声,仿佛就是我那颗心掼碎的声音。这一声以后,整个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记得我怎样下的树,我只记得我抱着他冲进客房,跪在庄中做客的神医欧道羲面前。

弟弟的伤并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伤口的血不肯凝结。欧道羲费尽辛苦,才在大半个时辰后止住他的血。然后他松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示意我们出门。

我记得那时正是黄昏,夕阳大得失常,颜色有如凄凉晚枫。我看见父母的脸色无神而苍黄,我听见傍晚的山风呜呜作响,山那边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而欧道羲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还要令我觉得萧瑟难耐。

我听见他说弟弟的血天生与常人不同,缺少一种凝血的成分,我听见他说此病无药可医,惟一办法是小心防止他受伤。我那时才想起,自从幼时,弟弟的一个小小伤口就总是流血很多。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他说着,听完仍是无言。

然后我忽然听见欧道羲略为惊讶的声音:

“你的手臂……”

我低头望着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状地软软垂着。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断掉的,也许是在我连滚带爬半摔下树时。

欧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时钻心的一下剧痛里,我才开始泪如雨下。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边看顾他,他很快地好起来。我们不得不告诉他的病况,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从那时起,弟弟开始由活泼变为安静。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伤的事。父亲为他请了琴棋书画机关医卜的先生,他的聪明让他很快青出于蓝,以后便开始自行钻研。

他仿佛对所有杂学都兴致盎然,但有时仍会默默走来,看父亲教我习剑。而每当他来,我总变得心情尴尬,漏洞百出。于是后来,他也不再来看剑。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大鸟和弟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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