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红尘》第73/78页



……

邓蓉琳很少有醒来的时候,在聂美守着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在沉沉的睡眠中。她曾经柔润看不出年龄的脸,在没有护肤品的保养和病痛的折磨下,日益凹陷下去,能清楚地看到凸高的脸颊骨。聂美很冲动地跑去告诉医生,如果他不让她妈妈醒来,她就拆这家医院。但是医生告诉她,邓蓉琳是自己不愿醒来,她的情绪很悲观,就如从她进医院的那天开始,她就拜托医生替她料理后事。聂美在医生的话里,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声音……离开那天还好好的,那天真的还好好的……

在聂美去睡觉的时候,邓蓉琳醒了过来,我正帮着她擦洗她黄瘦的皮肤角质开始变硬的手。她笑着拉住我,她说最终来看她的还是我,不过她很高兴,她说看到我就像看到了聂美。然后我在她憔悴的面容中哭着去喊睡在隔壁病房的聂美。

聂美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激动地去喊去抱她的妈妈,在彼此目光接触的时候,她迅速窜红了眼眶,轻扯了下嘴角,说:“你醒了。”

那天邓蓉琳的心情特别好,在打完了点滴吃完药后,她让聂美带她出去晒了太阳。一路上她固执地拉着聂美的手不肯松开,在看到有父母牵着孩子来看病的时候,她告诉聂美,其实小时候她也想这样牵着她来看病,甚至牵着她去上学,或一起在家的附近散步。但那时候的聂美从来都是跟她保持着三米的距离,她稚嫩的脸上毫无掩饰着对妈妈深深的仇恨。不过在十几二十年后,在弥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时间里,她能陪着自己,也就满足了。她唯一高兴的,是聂美在从来没有得到她庇护下,还能过得如此完整。

美跑来问我,问我她该怎么去照顾她的妈妈,甚至拿出她的电脑坐在那里搜索。我看到她在输入“妈妈在弥留之际该怎样照顾”样式的词条时,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剧烈颤抖起来,低下头失声痛哭。

在照顾她妈妈的这段时间里,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丢弃她的高贵,抛开她的尖酸刻薄,她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小心翼翼地过着有妈妈的生活,在妈妈面前伪装的笑,即使眼泪不得已落下,也都像珍珠一样落得完美。而在妈妈背后,她就像是黑暗中度过了几十年,那些隐忍,那些未来得及爆发就已趋于干涸的眼泪,都在黑暗中静静流淌。她站在黑暗中,看着属于她的这种悲伤的情绪,冰凉凉的划过脸颊,没有任何知觉。

我去了曾经我生活过的地方,我的家。那是奶奶生前市政府发给她的房子,但是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在我去北京一年后市政府又把它给了一家无家可归需要帮助的人。他们看上去很善良,没有像以前政府派人要来收回房子被奶奶给轰出去那些人的凶神恶煞(之后在奶奶过世的那几年之所以没有了动静,是因为那时粟飞儿已经了解了实情,并动用他家的钱力势力让我平安无忧虑地过着,如果不是在去上大学的路上无意拿错彼此的东西,知道我是那么恨他,他是不打算出现在我的面前试图抹去我心里的怨恨。以他的能力,默默资助一个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爸爸下身瘫痪终身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妈妈靠摆着小摊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那个皮肤黝黑眼睛漆黑冷漠的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像极了当年的我。

他们把我曾经未带走的东西放在杂物的阁室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妈妈把女儿护在身后,远远站在一角落,眼神惊恐地看着我。我看到窗外阳台晒着的衣服里,有一件是我小时候穿过的裙子,随风来回飘动,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奶奶去接我放学在身后气喘吁吁喊着跑在前面的我,而我则不时回头冲奶奶做鬼脸,笑声如一把细碎的玻璃,洒满了一地。

我抬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走进阁室。

所有的东西都杂乱无章地扔在地上,我的奶奶的陈久破旧的衣服,废弃不成章的书本,被老鼠咬得满地都是碎屑的红色塑料袋,削了只剩一节拇指长的铅笔……环视屋子一周,在桌角看到我那张曾一直想要买个框架装起来却没能买到,在奶奶去世后就不见了的黑白照片,它还是当年的样子,两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一个神情冷漠呆滞的小女孩,只是放久了时间,已有了黄色的霉斑,摸上去凹凸不平。我把它拥在怀里,像是拥着那段来不及抓住的时光。

走时我只拿走了那张照片,顺便留下我身上所有的现金塞进那个中年妇女的手里,作为他们替我保管这些东西的酬劳。她揣着那一千块钱,一边道谢一边泣不成声。她回头对躺在里屋床上睁着空洞浑浊的眼睛看我们的丈夫哭道:“孩子他爸,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钱可以治病了……”

离开了这个地方,离开了我曾经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那条红色石板铺成的路,我曾一个人或奶奶牵着我或我扶着奶奶,来来回回走过不下万遍,花坛里空出的地方我曾插了无数根从学校池塘边偷偷摘回来的杨柳,却没有一次存活过一个星期……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将因我这次的离开,跟我毫无瓜葛。

小女孩追出来喊住已走出很远的我,我远远看着她头上跳跃着的麻花辩,在血红色的夕阳里,被无限拉长。

那些跳着皮筋笑容绽放的儿童时光,渐渐消失流年的轮世里。

她用她孩子的稚嫩的清脆的声音,对我说:“大人都说你是狐狸精,害死了宸辰哥哥一家,然后跟着城里的男人跑了,说你是坏女人。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那些从遥远渡口吹来的风,带着细沙的声音,沙沙地拂过耳际。

她跑到我面前,抬起她天真希翼的脸,大声说:“但我不信!你是好人,你给我们钱让我们给爸爸治病,你比那些给我们房子还要我们钱的大叔,比那些表面和我们有说有笑背地里却巴不得让我们离开的大妈大婶们要好得多,你是好人!”

我微微扯动嘴角,蹲下去看着她,在她跑得通红的细嫩的脸上轻轻捏了一把。“他们说的很对,我是个坏女人。记住了,以后不能相信给过你一次好处的人,他们不一定都是好人,就像姐姐这样。”

在她不解的眼神,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是啊,我不是好人……
47.-(四十七)坍塌的世界
聂美打电话让我回去,她的语气像是要哭了,我能知道,每当她这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时,是看到了她妈妈因发热、皮肤出血严重进了急救室抢救,而我每次能做的,只是在她身旁默默守着。

匆匆赶回医院的时候,聂诚安也在那里。

在急救室外面,我看到他用力打了聂美一巴掌,我立刻呆住了。

聂美摔到在地上,黑柔的长发散下来挡住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很久,她都没有站起来,那只撑着地面的纤细的手臂,微微发抖。

我跑过去,抱住她。

她看着急救室的大门,漆黑的眼里滚落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聂城安不安地走来走去,他高档得不下一万甚至几万一尘不染的西装擦得发亮的皮鞋,在眼前晃得耀眼。他没有再看地上的聂美,他眼里深深的难过以及深深的厌恶,他觉得造成今天的一切,都是聂美一手弄成的,是聂美这十几年的怨恨彻底让邓蓉琳失去了活下去的念头并且不打算告知任何人。在邓蓉琳脱离生命危险进入加护病房后,在聂美对他沉默的背影喊的一声爸后,我看到他的黑影,突然苍老了几十年。他背对着聂美,无力地挥挥手:“如果你妈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再叫我爸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聂美一直沉默着,不哭也不说话,像一具标明悲伤的陶瓷娃娃,一碰就像是会哗哗地碎成一堆粉泥。最终,她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睡去。曾经这个动作在我们之间,屡屡发生,然而如今,脸色却掉换了过来。

聂美睡着后,我去看了聂城安,他一直守着邓蓉琳,松弛的眼角,双目微垂,老态尽显,就如同曾守在聂美身旁。一个是他钟爱的妻子,一个是他疼爱的女儿。

给他倒了杯水,我让他睡去,我来守。

他摇摇头,微微转动毫无光泽的眼珠,看着床上已经不能躺下的妻子。“这些年,我忙于工作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这一次,就让我好好守会儿她。”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握那只插满针管干枯的手,眼泪从他松弛的眼角,缓缓流下。

我安静地退了出去,眼泪突然涌上眼眶,看着晃动的空旷过道,喉咙里拉过一阵强过一阵的哽咽,那种湮没了一切的声音,那种曾把无数人带入无数个绝境的声音,却从没把他们从绝境中安然无恙地带回来过。

擦掉眼泪,我往聂美睡着的病房走去。一个跌踉,我差点摔倒在地上。

“谢谢。”我从及时拉住我的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抬起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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