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红尘》第72/78页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聂美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白开水,在我对面坐下。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侧空荡荡的沙发,迅速低头喝水,眼泪没有声音掉进了水杯里。
聂美并没有注意,她低头看着她公司的企划案之类的,我隐约看到“合同”“协议书”这几个字,不过她公司的事我一向不管,除了粟飞儿给我的钱,我闲暇时写文章的钱也足够养活自己。其实我自己也能明白,早前用粟飞儿的钱,我正慢慢地给他补回去,我是一个无业游民,但是我还没到要男人养的地步。
“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来公司帮我,我那儿正缺人。”聂美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点点头,又马上摇头,问:“哪还会缺人,你上次不是说要裁人吗,泛滥成灾了都。”
她终于舍得抬头看我,不过也能猜出她那高傲不可一世的眼神能让你羞愧不已。“不是这儿,是上海,你跟我一起过去,少了你这个保姆我还真不习惯。”她说得正义倘然,不过我也能从她墨黑色的眼里捕捉到一些难为情。
故意装作不懂她的意思,我略迟疑道:“在这安逸的城市生活久了,人也变得懒散了,跟你跑过去我怕跟不上那里的节奏。”
聂美隔着对面给我了一白眼。“像你这种人丢到哪里都变不了宝,爱去不去。”她低下头继续看她的杂志,不再理我。
我发了会呆,继而又想起了陶颖,为避免被那种会令人崩溃的情绪给绊住,我清了清嗓子,去掉其中的沙哑哽咽,对沉迷在金钱世界不可自拔的聂美说:“什么时候回安城?”
“没这打算,怎么?你想家了?”
我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上次你妈妈回去的时候我见过她,她生病了,好像病得很严重。”
她一愣,没有说话,只是翻页的时候把声响弄得特别大。
“你先别看,听我说,也别心烦。”无视她的反应,我接着说,“因为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所以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去漠视根本就存在的亲情,我不希望所有事都像陶颖一样无法挽回。”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抬起头来怒视我,能看出她有种想摔书的冲动。
“是白血病,因为五年前移植骨髓才能活下来。现在,时间差不多了。”说完抬起头看着她惊讶得呆住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渐渐变得惊恐的眼神,慌乱地跑去卧室找手机的异常举动,我突然有种想嘲笑讽刺的冲动,那种笑声和哭声是能够令人处于疯狂的状态,能够湮没所有的悲伤与绝望。一觉醒来,陶颖还在身边和我说着往聂美脸上泼硫酸的伟大计划,聂美和她妈妈在安城的小市场里与贩主讨价还价,宸辰和他的爸爸妈妈在安城幸福地生活着,偶尔还能想起我。而我与与粟飞儿也不再是现在这样的尴尬局地,他不再是星光璀璨的大明星,我也不是孤儿,我和我印象中只见过两次面的爸爸妈妈还有疼爱着我的奶奶,我们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有勇气去面对我和粟飞儿的感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地下情人永远见不得光。
然而这些东西它永远只存在虚幻中,看到我在可怜巴巴地祈求时,才会在我的睡梦中偶尔施舍一点,然后更清楚地告诉我,这永远不是真的,我只是在做梦。
……
聂美告诉我她要回去,她现在就要回去。她胡乱收拾着东西,衣服裙子扔得满屋子都是,她精致的眼妆经过眼泪的冲刷早已变得惨不忍睹,她的头发零乱得像刚和女人打过一架。
我站在她房间的外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疯狂举动。
我想起了在我的意识里一直是模糊的我的爸爸妈妈,存在的时间短得让我来不及喊他们一声“爸妈”,因为一时的错过我却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来愧疚,就连愧疚的时间里我都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模糊的影子。而现在聂美却犯了和我同样的错误,她用了她二十多年的时间来恨她的妈妈,如今她的妈妈也要走了,承载不了她的恨意也要走了。她即将和我一样,变成没有妈妈的孩子,她高贵的人生中被活生生地扯去最重要的一幕。开始被痛恨,被罪恶腐蚀,那些终日无法得到原谅的阴霾像天网一样铺洒我们灰色的天空,我们都将是被宿命诅咒的人。
我靠在门板上,迅速窜红的眼眶。聂美停下手中的动作,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朝我走来。她红肿的眼睛看上去非常的糟糕,我准备去找找纸巾擦掉她眼角残留的睫毛膏,就这样流进眼里会对眼睛伤害很大。她是那么爱护她的眼睛。
她拉着我的手,嘶哑着声音对我说,“我们一起回去,在她仅剩的半个月里,我做不到的,至少你还能帮我做。温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听着她颤抖到哽咽的声音,我忍不住伸手去抱住她,把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了她昂贵的咖啡色礼服上。
聂美……聂美……
……
聂美取消了晚上的聚会,这是她第一次为了私事把工作放到一边。我跟粟飞儿说我得和聂美回安城去,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机场抱了我好久,久到聂美在一旁急得直翻白眼。最后进安检口时,他拉住我,不让我走。“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我怕你这样一走就不会回头了。”
看着他深邃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的不舍以及深深的绝望,我从心底发出的哽咽一下一堵住了喉咙口,我想对他说我会回来,待到所有的事都平静后,我就甘愿躲在他丰厚的羽翼下度过自己余下的人生,不苦恼,不气愤,不抱怨,安安静静地度过。可是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只是对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而他也渐渐融入滚滚的人群中,渐行渐远。
飞机起飞时,娇俏美丽的空姐走过次礼貌地让我关掉手机,而在我按下关机健的时候粟飞儿的短信突然跳了出来,我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却戏剧性地黑了屏。好不容易等到空姐从我身边离开,我偷偷地开了机,结果左翻右翻都没有看到短信,叹了口气,不禁自嘲,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由于手机接收数据错误,我丢失了那条短信,也丢失了粟飞儿在我一生中只对我说过一次的“我爱你”。曾经总以为这三个字过于虚伪,它只是那些浑身散发艺术气息的人,在演戏时在骗取感情时必不可少的筹码,是在柏拉图恋爱中持久存在一到现实就变了味的最佳诠释。但是在我和粟飞儿度过了那么多个灰暗的日子,在我宁愿放弃所有以他为生存下去的支柱后,我是那么想他对我说出这三个字,在我卑微的爱情里证明他是真正的爱过我。
可是在无数个以后的日子,他都没有对我说过,他一直过着他辉煌理智的生活,把我据为己有地圈养在他极小部分的生活中。而我,在经历身边人的生死后,也从一开始对那三个字的信任、期盼到彻底绝望。
46.-(四十六)那些消失的时光
抵达安城已是晚上十点,我和聂美直接去了医院。邓蓉琳为了不让远在美国公司总部工作的聂城安担心,并没有把生病的这件事告诉他,她遣走了保姆,把一大笔钱扔给医生然后躺在医院里度过余下的日子,如果不是今天聂美给她打电话过去讲到一半她就晕了过去,最终还是借着没挂断的电话把她的病情告诉聂美,她就打算一个人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把我们大骂了一顿,告诉我们在刚才的一段时间,她的皮肤大量出血,现在抢救过来正在加护病房。医生让我们做好心里准备,她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念头。
从加膜了的窗户看去,她隐没在一大堆插管仪器里面,过大的氧气罩将她整张脸挡住,如果不是心电图上显示着她微弱的心跳,我们根本无法知道那里躺了个人。聂美站在窗户外面,一动也不动,她墨黑的眼睛因卸了妆而变得干净透明,眼泪像安静流动着的湖泊往外汨汨冒出,她漆黑的背影在洒满浓烈药味的空旷过道上,被惨白的灯光拉扯成扭曲的黑点。她站了会儿,走到对面坐下,双手捂住脸。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蹲下要去安慰她的时候,她抬起埋在她手心里的脸,她睁着她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我很害怕。”
像是从很遥远很寂静的地方传来,一路上跌跌撞撞,隐忍着泪水,在黑夜里肆意燃烧,却不敢抬头看一眼被阳光照射得透明的蓝天,封锁在心底快要腐烂了的情绪,不经意被人暴露在日光下,那一声轻轻的呐喊,在穿破了层层阻碍之后,还是让人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