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第139/142页


  阿萁硬着头皮劝道:“碑文示的后人,贴金着彩也不为过。”
  江娘子根本不听劝,咬牙切齿道:“这是孤坟,当初顾蕴之与我家娘子起誓,生死同寝。”像顾家这样的人家,除非另迁,否则夫妻之间的合墓早早便定下,一方早去,也会另一方留下空穴,以待日后阴间团圆聚首。
  然而,顾蕴之的誓约,起初说得这般情真意切,缘何让她家娘子孤身长眠?
  阿萁等人都知江娘子虽与王绛名为主仆,实如姊妹,几人都不知如何劝解。江娘子早已两眼噙泪,心酸、无奈、悲恨。旧主仍在人世,她本应感到高兴的,但,她如今却是满腹怨恨,恨不得顾澜之身死。
  江大看江娘子哭得伤心,在肚里把顾蕴之骂得狗血淋头。
  江石看看周围的老旧新坟,心想:新皇登基后大郝天下,但谋逆之罪应当不在其中的,这顾蕴之不但安生地回来了,看这些新立的坟茔,并不见寒酸,可见手上应该不缺银钱,也不知这里头有什么机缘原故。
  “阿娘,不如我们先回去,回头先查查顾蕴之。”
  江娘子点了点,擦干泪,将带来的纸烛祭品一股脑全供在王绛坟前,顾家那边却是连片纸钱都没有烧。
  悲泣着来,悲恨着归,江娘子一路默然无语,阿萁也只得静静陪她坐在马车中。
  江大担心不忆,低声与江石道:“大郎你着人快点查查,那王娘子”
  顾王两家犯事,王家抄斩,顾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从禹京到边陲苦寒之地,顾家的老弱病残,能活命的也是了了无几,在江娘子心中,顾蕴之已身死异地,没想到……
  顾蕴之盯着手里的陈拜帖,花笺微有含香,一角染花印,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支双蝶步摇,蝶翼薄如蝉翅,流苏轻颤,似有流光浮动。
  逝去的黯淡年月,忽然重现华彩,他站在廊下,看着院中一袭红衣的女郎带着小婢女在那扑蝶,她,嬉闹声中,红衣女郎回眸而笑,鬓边步摇揉碎轻阳,带出一道半弧,落在眼中,印入心间。
  那是他的爱妻。
  可她已经死了。
  顾蕴之将信揣进怀中,端茶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安抚下心头的狂跳。家中管事抬了抬眼,还以为自家郎主哪里惹来的风流账,轻声问道:“郎主,可有什么不妥?”
  “不,不,并无不妥。”顾蕴之坐下,复又站起来,看茶碗还在手中,轻轻将它搁回几下,放下后,又觉喉中涩,重拿起来抿了一口。
  “郎主?”管事看他魂思不属,担忧地唤了一声。
  顾蕴之笑着摆摆手,道:“勾起一些旧事,走了会神,你下去罢。”
  管事喏了一声,躬身退下。顾蕴之略舒一口气,在屋中呆坐了半晌,带了小厮去坊市上的一家酒铺,店主看到他很是惊喜,忙过来相迎:“郎君今日怎来铺中,店中简陋,有些腌臜,郎君若是有事吩咐,使人来说一声就是。”
  顾蕴之道:“阿拾,我们寻个清静之地说话。”
  唤阿拾的铺主听闻,便推给后门,小院虽小,却有几分清幽。阿拾搬来竹椅马扎,请顾蕴之坐下,问道:“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蕴之有些难以启齿,微红着脸惭愧道:“阿拾,我如今倒似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惊怕不忆。”他取出了怀中的那支步摇,苦涩道,“你说我娘子已经身亡,可今日我却收到了娘子的旧物,我……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里头有什么蹊跷。”
  阿拾一惊,看着顾蕴之手中的步摇,绞紧双眉,忽然拿手击额:“该死,我糊涂了。定是阮娘子,对,定是她。”他大喜道,“天可怜见,阮娘子竟还活着,说不定小郎君都还尚在人世。当年我护主不力,与阮娘子走岔了开,过后我翻遍整个禹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只当他们遭了不测。不成想……郎君,大喜啊。”
  顾蕴之惊喜交织,忐忑喃喃:“阿阮?你说是阿阮。”那个伴着阿绛长大,又伴着她出嫁的小婢女,生得秀美温柔,性子沉静稳重。阿绛待她如同姊妹,教她识字作画调香,连着贴身衣物也只肯穿阿阮亲手做的,每逢生气使小性,也只有阿阮能劝下来。
  阿拾不知他心潮起伏,在那夸道:“小人结交得不少英雄义士,阿阮娘子当算之一,舍生忘死,寻常男儿不能相比。郎君有幸,才得这样的忠仆。也不知当年这般凶险,她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小郎君,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顾蕴之嘴中发涩,道:“是我顾家拖累了她。”
  阿拾是由衷高兴,笑道:“郎君此言差矣,娘子吃了虎狼药,拼着一死,提前生下小郎了,无有一丝相疑就将他托付给了阿阮娘子,阿阮娘子无有一丝犹豫就接了生死重托,说什么拖累惭愧,岂不是辜负她们之间情义无双。”
  顾蕴之红着脸:“是我失言,不管是娘子还是阿阮,我都不及啊。”
  阿拾催道:“郎君快去接了阿阮娘子和小郎君回来,一家团聚,娘子在天有灵,也能瞑目。”
  顾蕴之无措:“对对对,接了阿阮和小郎君回来。”
  阿拾笑起来:“郎君是欢喜得糊涂了,怎也跟着叫小郎君。”他深深朝顾蕴之一揖,“阿拾最佩服义士,斗胆求郎君不要辜负了阿阮娘子。”
  顾蕴之深深看他一眼,俊美的双眸空茫脆弱,道:“不,我定不辜负。”
  阿拾咧嘴又是一笑,道:“我还想几时向阿阮娘陪礼致歉,当初要不是我无能,也不会让他们主仆二人身处险境。”
  顾蕴之摇头:“哪里能怪你,当初我顾家遭此祸事,无有敢沾惹,只有你,不过受了半年顾家奉养,却舍身忘死。我心中不知如何感激。”
  阿拾哈哈一笑:“当不得郎君这般夸赞。”
  顾蕴之拍拍他的肩,看着院中老树,彷徨而又凄伤,道:“玉栏杆断,池阁闲,旧欢似梦中。我不知怎得,真怕见到阿阮。”
  阿拾道:“许是近乡情怯。”
  顾蕴之手中的步摇刺痛他的掌心,他忽得想起:有一日,晨光新透纱窗,新嫁没多久的阿绛坐在梳妆台前,阿阮俏立在她的身后,将一支步摇插在她的鬓边,顺手又拍掉阿绛蠢蠢欲动,要拿留得长长指甲去挖香脂的手。阿绛挨了一记,撅了撅嘴,悻悻地坐好。他看得有趣,不小心发出声响,惊得一双丽人齐齐回头。
  阿阮的眉眼忽又鲜明起来,长长的眉,秀美的眸,还有那眼尾的一点倔强坚毅。


第162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三)
  集英楼临水倚柳,夏日酷暑,绿柳成荫,烟柳之中白墙黑瓦,自有静谧。
  江娘子抬头看着顾蕴之,故人相见恍如隔世。她福了一礼,道:“多年未见,顾郎君风采更胜往昔啊!”
  当年的顾郎如朗月、如润玉、如春风,见之忘神,她家的小娘子可不是在秋千上看了他一眼,自此心心切切,不能忘却,直至一生休。
  家败流亡,她还以为他经世事催残,多少改了音容,添了不少沧桑,没想到,他依然长身玉立,依然眉目入画,少了年少时的那点轻狂自许,一点忧郁绕于眉间,怕是更惹得贵女心生爱怜。
  顾蕴之苦涩一笑,他不是蠢人,江娘子说得话听来刺目,隐含讥讽。吞下那点蚀心的苦意,又看她梳着妇人发髻,身上衣饰颇为雅致,那点苦又添难堪:“阿……阮……”
  “顾郎君,奴已嫁为人妇,夫家姓江,不如唤奴一声江娘子。”江娘子打断他,淡声道。
  顾蕴之喉结滑动,勉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道:“那……那也好,是我对不住你们……”
  江娘子冷笑一声,目光越光他落在阿拾身上,上前深深一福:“不曾想此生还能见义士一面,当年要不是义士舍命搭救,焉有我的活命。救命之恩不敢忘却,阿阮一直牢记心间。”
  阿拾吓一跳,又是惭愧又是欣喜,道:“阿阮……江娘子多礼,我当年受的顾家恩,算不得娘子的救命恩人。”
  江娘子笑道:“顾家是顾家,我曾姓王,现随夫姓姓江,与顾家并无相干。”
  阿拾听了这话不像,瞥了顾蕴之一眼,不敢答话,挠挠头,道:“郎君与江娘子定有许多旧话要说,我就……我就去外头守着。”
  江大在旁冷哼一声,阿拾与顾蕴之不由齐齐看向他。江大魁梧健壮,生得凶悍,他不爱长袍,喜好短衣,图简便自在。顾蕴之便以为他是健奴下人,心里暗责他无礼。
  阿拾则当江大是如自己一流的人物,笑与江大道:“不知这位兄弟高姓?沉脸一道吃个酒如何?”
  江大看向江娘子。
  江娘子略一点头。
  江大不放心,道:“我只在外头,娘子有事只管唤我。”
  江娘子目光中的尖锐尽收,敛眉轻笑,柔声道:“好。”
  江大跟着一笑,依依不舍地往外走,顺道瞪了顾蕴之一眼,满满的一眼鄙夷。顾蕴之皱眉,疑道:阿阮与她的下人怎得都似与我有恨?
  “不知老郎主他们可还安好?”江娘子坐在桌案边,边筛茶边问。
  顾蕴之收回旁思,悲声道:“家逢巨变,祖父又故去,阿爹的康健便如风中残烛,途中就亡故。二叔文弱,染疾后不治而亡,堂弟,堂弟性子桀骜,受不得押解时受的欺侮,差人……”他眼中有泪,悲痛得声哽气咽,“到了沙城,只我与小堂弟侥幸活命。”
  江娘子却似铁石心惨,道:“家破人亡不外如是。”
  顾蕴之惨淡一笑,正要说话,又听江娘子叹道:“人间最怕阴阳相隔,倒是王家有幸,长聚黄泉路。”
  “阿阮……”
  江娘子道:“顾郎君又叫错了。”
  顾蕴之施礼赔罪:“是我失言。”
  江娘子不置可否,问道:“顾郎君在沙城可好?”
  顾蕴之又是一怔,答道:“也是侥天之幸,困顿无望之时得了厉王的赏识,在他麾下做了个笔吏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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