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第140/142页


  江娘子道:“竟是如此,倒也不负顾郎君的文采。”
  顾蕴之面上一红,倍觉窘迫,他昔时也是誉满禹京的才子,哪里只堪当个笔吏,颓丧间也只得想:阿阮不过一个女使,只知能活命便是有幸,余的,又懂得什么。他不愿多提自己,便想问江娘子自己未见过小郎君一事。
  哪知,他尚未开口,江娘子又问:“事过多年,娘子已经故去,想来顾郎君已另结良缘? ”
  顾蕴之不知怎得有点难以启齿,顿了顿才垂眸道:“是,厉王做主将他恩人之女许给了我。”
  江娘子勾起红唇:“真是恭喜顾郎君了,家有贤妻,身有要职,必然前程似锦。”
  顾蕴之纵是个傻子也听出她话里讥讽,苦涩道:“我知你为阿绛不平,可,可……你放心,阿绛在我心中无人可替,不论生死都是我顾蕴之的元配,顾家长媳。”
  江娘子抬眸,点好茶,轻轻推给顾蕴之,直视着他道:“顾郎君娇妻在伴,怕是记不得什么元一配长媳的,娘子地下孤凄,不知顾郎君可有在坟前烧过纸钱吊过亡灵?”
  顾蕴之羞臊难言,掩面不语。
  江娘子一拍桌案,案上杯盏碟碗齐跳,骂道:“好个薄情寡信的顾蕴之,当初你与娘子誓要生同衾死同寝,可娘子身去不过一座孤坟。事死如生,顾蕴之,你怎不信守誓约?”
  顾蕴之闭了闭眼,俊秀的脸上满是愁苦,涩声道:“你放心,他日身赴黄泉,我定向娘子赔罪。”
  “呸。”江娘子狠狠啐了一口,摇头道,“你还是不要扰了娘子的清静,你自去与你的娇妻同寝去吧,厉王恩人之女,一县之主,尊重非常,你顾蕴之岂敢相叛。你有妻有子有权有势,哪里还顾得娘子地下凄清。”
  顾蕴之急道:“阿阮,你听我细说,我待……”
  江娘子不愿听他的托词,江石早将顾蕴之的底细摸了个干净,康信县主是厉王的义女,极得宠爱,她性子有些张扬霸道,又善妒,嫁与顾蕴之后,里里外外把持,顾蕴之从不敢与之相对。
  顾家败亡,顾蕴之也断了一身傲骨,甘愿依附其妻之势。
  江娘子只敢失望,这个人已面目全非,哪里是她家小娘子愿将终身相托的顾郎君。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留,起身要走,就听外喧闹声声。一个女子厉声喝道:“有什么见不得光?示不得人的事,要关起屋门来。你们又是哪来的泥腿田舍汉,也敢来拦我?”
  外面江石怒道:“我是泥腿田舍汉,不知你又是什么人?莫非竟是公主?”
  那女子羞恼又连骂几声,也不知做了什么,江石低呼一声,似避了开来。江娘子怔愣,心急起来,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满头珠翠的宫装丽人气咻咻站在那。
  江娘子转头去看顾蕴之,顾蕴之涨红了脸,恨不得寻道地缝钻进去。
  来人正是康信县主,她生得俊俏,眉眼间却有几分戾气,扫了江娘子一眼,忽得换上笑脸:“这是阿郎心仪的美人吗?好似有了些年华,不过,秀眉美目,风韵犹存。”又嗔怪地看一眼顾蕴之,“阿郎,你喜欢纳了便是,难道我容不得人吗?”
  江娘子皱眉,冷声道:“县主误会,我丈夫就在外头,别污我的名声。”
  康信县主一愣,瞪了眼随行来的小厮婢女,转了转眼珠,只有些不信:“丈夫。”
  江大进来,厌恶地横了记康信县主,护住江娘子,低声问道:“可有伤到你?”
  江娘子轻轻摇了摇头,道:“夫君,我的事已了,走罢。”
  顾蕴之大惊,他见江娘子身上衣饰颇为鲜亮,以为另嫁嫁得不错,自己身不由己,也不好多问,没想到,阿阮竟委屈自己如此,嫁了这么一个粗胚莽汉。皱眉道:“阿阮,他是你夫郎?”
  他不信,康信县主也不信,笑道:“不许走,把话说得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让人心里忐忑得紧。”
  江大冷笑:“我们百姓良民,也不曾犯事犯忌,凭什么拘我们,天子脚下便这般没有王法。”
  顾蕴之深深看一眼江娘子,道:“我不知你是心是有气拿话诳骗我,还是另有苦衷,你要是有难处,只管说来,我定为你做主。”
  江娘子诧异,笑起来:“顾郎君还是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且不说我三生有幸得遇良人,只说你何名何姓过问我的事?”
  顾蕴之急道:“阿阮,娘子早就有言在前,要我照顾你的……”
  “着啊。”康信县主一击掌,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绛的小婢女,也是,你是陪嫁丫头,算起来,还真是……”
  江大哪里按捺得住,一脚踹翻了桌椅,顺势又给了顾蕴之一拳,怒道:“你算老子,也敢辱我娘子,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嘴脸,没得令人恶心。”
  康信县主一声尖叫,扑到顾蕴之身上,指着江娘子怒喝道:“给我打,给我打,打死不问。”
  一众健仆得了吩咐,便要围上去打杀江大与江娘子,顾蕴之挨了一记,胸口血气翻腾,情急下握住康信县主的手:“娘子,不可……”
  “他们竟敢伤你,该死。一个犯上的粗汉,打死活该,另一个逃妾,更是该死,阿郎好心,我却留不得他们。”
  僵持间,一人轻笑出声,慢条斯理地从外头转进来,不阴不阳道:“啊?我还道什么人物,一介孤女,口气倒不小,当众要打杀良民?”
  顾蕴之抬头,煞白了脸,死死拉住康信县主,与来人道:“悯王恕罪,内子长于沙城,不懂京中礼法,这才口出狂言,并非真心要打杀人命。”
  姬殷展开一把象骨扇,挡住脸,黑长的睫毛微垂,充耳不闻,摇头叹道:“小王长于京中,几辈未见如此狂徒。”
  康信县主是个屋里横的,踩了硬茬,一改拔扈模样,缩在顾蕴之怀里瑟瑟发抖。
  江大与江娘子对视一眼,他们在家中见过姬殷,自是识得他,只不知该不该招呼,权衡下双双上前施了一礼。
  姬殷摇摇手,从身后拉出一人。
  “阿泯?”江娘子顿呆在当中。
  江泯神色如常,唤了声阿爹阿娘,然后抱怨道:“阿爹阿娘来了禹京,也不送信到书院,阿兄和阿嫂也跟着欺瞒,拿我当呆子哄。”
  江娘子张了张嘴,江大握住她发抖的手,笑道:“那不是怕耽误你读书,我和你娘都打听过了,你那个书院一堆规矩,在那读书跟蹲班房似得,这才想着先缓缓。”
  顾蕴之在地上早就呆了,眼前小小少年,眉如画,目如星,似云中月,似高山雪……依稀间似有妻子影子,这……这定是他爱妻拼死留给他的儿郎。
  “你……你……”
  他大急之下巨咳不止,语不成句,还是阿拾抢声喜道:“小郎君?”
  江娘子面沉如水,慢慢道:“义士误会了,阿泯是我子,小郎君染了风寒,早夭了。”


第163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完)
  江泯跪在王绛墓前,墓中躺着他的生身母亲,要不是她拼着一死提早生下他,他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在哪块污秽之地长大被卖为奴。
  江娘子陪着他烧着纸钱,道:“你是拿药催生的,生下时猫般大小,手腕只拇指粗细,哭声也如猫叫一般,娘子淌泪,怕你不得活。我也怕养不活你,谁知你好似知晓生而便逢险境,竟好好地活了下来。”
  江泯静听着,血脉天性,纵然隔着阴阳,纵然他全无记忆,墓中人却能牵动他全部悲苦。
  “你出生时,顾家男丁都被下在狱中,女眷虽还无碍,可外头却不知藏了多少眼睛打量府中动静。娘子怀你时便失了福养,再加上心中焦虑,非但没有长肉,反倒瘦了好些。她知和你别后再无聚首的可能,想着喂你吃口母乳,只……她无乳水,你只知啼哭,娘子又不敢拖得太久,怕走脱不得,只得含恨让我抱走了你。”江娘子怜惜地抚着江泯,流泪道,“我可怜的小郎君,连口乳水都不曾吃上,后来跟着我东躲西藏,也只能拿米汤喂养,到了你阿爹身边,这才吃过一段时日的羊乳。”
  江泯朝王绛磕了几个头,又冲江娘子也磕了几个头。
  “阿泯,我瞒着你的身世,你不要怨阿娘。”江娘子悲伤道。
  江泯道:“阿娘,我早知自己不是你和阿爹的亲子,我贪恋你和阿爹的宠溺,不敢动问,才装作不知的。”
  江娘子含泪一笑:“阿娘知道,小郎君这般聪敏,哪里会半点不觉的。”
  江泯膝行一步,急道:“阿娘和阿爹要赶我走?阿兄和嫂嫂也不认我这个弟弟吗?”
  江娘子忙道:“阿娘和阿爹怎会不要你,你阿兄和嫂嫂更不会不认你。”她涩然摇头,“阿泯,你心中不要有愧疚之意,也不要多有顾虑,你只问你心,要不要认你亲爹。我虽恼他让娘子孤眠地下,细想,却是人之常情,逝者已逝,往日的誓言又算得什么,总要先顾着当下,他也莫可奈何。我怨得恨得,娘子也怨得恨得,你为人子却与此无关。”
  江泯摇头:“阿娘,我不愿,我……我……我只想认娘,不想认爹。”顾蕴之于他,实在陌生得紧。
  江娘子犹疑,她现在提及顾蕴之就满心恨意,虽知莫可奈何,她仍旧觉得他负了王绛。可事关江泯,她怕对江泯的名声有碍。
  江泯少年老成,见她不语,也慌张起来,抓着江娘子的手:“阿娘真不要我?”
  “那便不认。”江石牵着阿萁过来,他们也提了一个篮子,将装着的纸钱放在王绛坟前烧了。
  江泯飞快地眨着眼,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可怜巴巴地喊道:“阿兄、嫂嫂。”
  江石与阿萁俩人无所顾忌,在顾家埋骨地肆无忌惮地道:“我和你嫂嫂合计了一番,不认也好。一来当年顾王两家同罪,却是一家抄斩,一家流放,里面有些不可提及的事,其间的曲折复杂,且不去管它。只说,如今顾蕴之娶妻康信县主,住的屋宅,穿的鲜衣,花的银钱全自其妻,说句不好听的,顾蕴之自己都是寄人篱下的;顾家免罪,也托了康信县主之福,全赖厉王的脸面,罪虽免了,当年顾家给当今圣上没少使绊,即便圣上有容人之量,顾蕴之却无为臣之胆。厉王回京述职,他与康信县主随同回来,不舍禹京繁华,打算在京长居,在国子监书学里做了一名博士。”
  话不好说得太透,姬殷话里透出之意,当年许是王家见自家再无生路,索性揽下罪名,这才使顾家留有生机。
  康信县主什么脾性,她恋慕顾蕴之成狂,眼里容不下砂子,顾蕴之后院清静,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她与顾蕴之育有一子,不过四五岁,爱若珍宝,平白又多出一个儿子,能在她手里讨得什么好?
  江泯抬眸看着江娘子,哽声道:“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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