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记》第22/111页



那声音平铺直叙,虽用的是问句,却听不出一丝好奇。襄荷转过身,就看到少年端坐的模样,姿势甚至衣角都没有丝毫改变,还是刚刚的模样,仿佛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确信自己耳朵没问题,她几乎要以为方才那句话是她的幻听。
她挠挠头,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却还在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说:“我爹是郎中,我跟着看了些医书。”
他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嘴唇动了动:“不错。”
襄荷瞬间迷茫了:什么不错?
正迷茫间,就看到万安在收拾摊子。摆在少年身前的桌子被清理干净,上面铺设的暗青色绸布被抽走,露出泛着崭新清漆油光的红木长桌。
万安扭头朝身后绸缎庄叫了声:“段掌柜,收摊了,把您的桌子抬回去吧。”
然后襄荷便惊讶地看到方才还挤在人群中,拉着一张臭脸的绸缎庄掌柜,依旧臭着脸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小伙计。
段掌柜看也没看万安一眼,指使着两个小伙计抬起红木长桌,路过少年身边时,貌似还嫌弃地瞥了少年一眼,然后便像躲瘟神一样躲进了店里。
长桌被抬走,少年原本被遮挡住的下半身便完全显露了出来。
襄荷听到人群中的一阵叹息。
“……可惜啊……又瞎又瘸,白长了一张俊脸……”
少年的衣衫做的十分宽大,脚面以上俱都被衣衫盖住。但无论衣衫多么宽大,都遮不住少年身下那做工精致的轮椅。是的,轮椅,虽然与现代的样式稍有不同,但襄荷还是一眼认出那是轮椅。
人群中的议论声并没有止歇,或许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在抑制自己的声音,但襄荷听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少年,也定是将那些议论声都收入耳中。
襄荷不由望向少年的脸。
似乎在意料之中,她看到的仍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脸。
不是习惯隐忍后的麻木,而是真真切切的不在意、不在乎。不管他人如何评说,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谣言、毁谤、指点、折辱、夸耀……都与己身无关。
不知为何,襄荷心里涌上一股喜悦。
万安要东西归拢到一个包裹里,背到微驼的背上,走到少年身后,正要推轮椅,抬眼一扫,见襄荷还站在那里,便朝她问道:“小姑娘,你爹娘在哪里?”
又指着旁边站着的两个捕快,话里隐约带了点嘲弄,不过这嘲弄不是对她,却像是对着那两个捕快:“若是找不到爹娘,便让这两位府衙的捕快大哥带你去寻吧,府尹大人日理万机,尚且关心我等一介草民安危,专程派两个捕快来看护,想必定不忍看治下一稚龄女童走失街头吧?”
那两个捕快对看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和火气,但碍于上命,也只能当听不出万安话里的嘲讽。
襄荷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我爹就在街头胡饼摊子前,我认得路!”
万安已推了轮椅路过襄荷身边,听到这话便笑着摸了摸她歪掉的丫髻:“如此便好,快去找你爹罢,这外头可不安生!”
襄荷点点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忽地不知打哪儿冒出一股胆气来,明知少年看不到她,却还是认真地凝视着他,郑重问道:“打扰一下,不过――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襄荷记得前世还是学生时做过一篇阅读,作者文名全忘记了,只记得是说对于喜爱的、神秘的事物,莫要追根究底,保持一份神秘在心底才更隽永。好比一朵花,既见识了它的美,又何必非要知道它的名字呢?万一真相与想象不符,岂不是破坏了那份带着遗憾的美?所以,如果遇到美好的人或物,莫问芳名。
或许是缺少文艺细胞,襄荷从不如作者那样认为。她若喜欢一种花,便要知道它的名字,知道它的科属目,甚至连生长习性也想要了解,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觉得真正地了解了那种花。即便那种花的名字或许不如它的外貌一般美丽,但那才是真实,而这真实无损于它的美。
问出那话,即便看不到眼睛,襄荷也感觉到了少年惊讶的情绪。
万安也是一怔愣。
待在这么一个绝色的主子身边,他见过无数搭讪的男男女女,搭讪的方法千奇百怪,但像这样毫不遮掩直来直去的,眼前这看上去还没轮椅高的小姑娘还是第一人。
他对这小姑娘印象不错,此时一听她这话,心里便不由有些同情。只因无论是何种搭讪,他家主子的反应向来是只有一个,那便是无视。
他掩了脸不忍看小姑娘失望的样子,谁知耳边响起一道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谢兰衣。”
仿佛见了鬼似的,万安扭过头看他主子的表情――自然是什么表情都看不到的。
但这已经说明问题了。虽然常人看他家主子总是一副面瘫的样子,但两人相处日久,万安却能看出,虽然主子表情大致不变,但微小处总有差别,比如厌恶某物时,他的嘴角便微微下撇,只是弧度太小,寻常人注意不到罢了。
他又去看那小姑娘。
“谢兰衣?”襄荷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又继续追问道:“是兰花的兰,衣衫的衣么?”
万安便见他家主子眉毛微微上挑,他知道,这是惊讶的表示。然后他就听到他家主子道:
“是的,兰花的兰,衣衫的衣。”
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襄荷心满意足,对着那叫谢兰衣的少年诚恳地道谢:“谢谢!”想想又觉得问人家的名字却不说自己的,似乎有点不礼貌,虽然觉得对方不会在乎,但还是加了一句:“我叫兰襄荷,也是兰花的兰,襄城的襄,荷花的荷。”
谢兰衣点点头。
看时间不早,怕兰郎中着急,襄荷跟谢兰衣与万安道了别就回到了街头。由于谢兰衣提早收摊,没处看病的病人便大半都涌到了兰郎中的摊子上,兰郎中一个人正忙得不可开交,襄荷一回去便立刻跟着忙了起来。
那边,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万安推着轮椅,自帽儿街街尾的一条小巷走了出去,身后五步远的距离,两个捕快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
他们的目的地是府衙。
绕过府衙前厅,就是一众官员们的居所,最大的那一处,自然便是府尹章长陵所居之处。
章长陵是带着妻子儿女上任的,加上仆佣下人,加起来少说也有几十人之众。即便府尹的住宅已经是官署中最为宽敞的,仍旧住不下这许多人,因此章长陵在城中另有住宅,他的家眷下人都是住在那里,官署则只作为章长陵平时办公休憩之用。
大周官员春分后申正散值,秋分后申初散值,也就是说官老爷们春分到秋分这段时间实行夏令时,下午四点便下班,秋分到春分实行冬令时,下午三点便下班。按说这算是下班挺早了,可能严格按时上下班的官员,不说别处,反正以往在襄城,那绝对属于少数,点个卯就走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如章长陵这样的上层官员,上头没人管,府衙里头同事关系和乐融融,两位少尹也是自己人,何时上下班还不是他说了算。
此时刚刚到了申时,按夏令时来算,还没到府衙散值的时间,若是以往,这时来府衙找府尹大人,多半是找不到人的。但前些日子刚受了李恒泰一番惊吓,章长陵近段时间恨不能长在官署里以示清白,往往过了散值时辰还留在官署,惹得底下一干底层小吏纳闷不已,以为章大人中了什么邪,也只有那日同去周府的上层官员知道其中底细。
谢兰衣回去时,章长陵还在前头府衙办公。万安眼尖地瞅到方才还在绸缎庄的段掌柜的身影出现在府衙――绸缎庄是章长陵的产业。
一入府衙,一直跟着的两个捕快也终于离去,万安便推着谢兰衣慢慢回到了他们的院子。
谢兰衣的院子在章长陵官署住所之中,原本是给家眷住的一个小院,不大,但布局摆设还算精细。谢兰衣初来襄城时,原本是在鹤望书院落脚,结果没等万安把路认熟,第二日,章长陵便带着府衙的一干官员捕快,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了官署。
万安自然知道其中缘故。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被禁锢着的滋味儿可实在不好受,他们费尽心机才从京城那个大牢笼中逃脱,又怎么会甘于步入另一个牢笼?
尤其只要出了府衙,身后总有两个捕快牛皮糖似地粘着。
看着两个捕快离去的背影,万安不由叹了口气:“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快了,”谢兰衣取下蒙眼的白绫,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小院,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超过十日。”
想起绸缎庄段掌柜那一日臭似一日的脸孔和前些天书院传来的消息,万安心下也松快了许多,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这话题有些沉重,万安不欲多谈,忽想起方才帽儿街上那幕,看着依旧波澜不惊的主子,不由有些好奇:“方才……为何告诉那小姑娘名字?”
谢兰衣把玩白绫的手一顿,半晌才道:
“大概是因为……她只想知道名字罢……”

  ☆、第29章 珍宝坊

帽儿街闭市的时候,兰郎中心满意足地送走最后一个病人。
先前的那点小失落很快被蜂拥而来的病人冲走,收摊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跟襄荷喃喃着自己错怪人了,大家还是很念旧情的嘛,先前定是他太久不来,大家没得到消息,所以才生意冷落。
襄荷无力扶额,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残忍地告诉他真相,想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先瞒着吧!不过最近几天绝对不能再让他来摆摊了,尤其是明天,她可清清楚楚地听到那老伯说的“明日请早”呢。
亲眼见过之后,她更加坚定了之前的猜测,谢兰衣定是哪个杏林世家的子弟,不见摆摊出诊还带着俩捕快么?说不定还是什么御医世家的人,要不怎么能请得动捕快。这样的世家子弟会在闹事摆摊出诊都是为了锻炼,维持时间定然不会太久,待他锻炼够了走人了,再让老爹重新来摆摊,老爹也不会受打击。
真是完美的计划,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回到秀水村的家中,刘寄奴已经做好了饭菜,虽然饭有些夹生,菜淡地没滋味,襄荷还是将他一顿猛夸,夸得刘寄奴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吃过饭,襄荷舒服地滚到自己的小床上睡觉,在被窝里滚了几滚,却没有一点睡意。
她睁大眼睛,试图让目光盯住一点,据说这样会培养睡意,但不知为何,目光不由地凝在了窗前的那盆蕙兰上。浓重暮色中,她只看得到蕙兰墨色的剪影,挺括细长,叶叶相匀,不用描摹,便是一幅极清极雅的画卷。
不知何时起,眼前朦胧起来,那画卷里的兰叶变了模样,变成雪肤白绫,变成墨衣黑发,变成一朵天下最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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