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记》第63/111页


他点头道:“嗯,现在是不必怕了。”
说罢昂起头,向着京城的方向,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可是,母亲当时却很怕呢……听到这话的人,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尸骨都不知去哪儿了,索性冷宫一向冷清,少个把人也不引人注目。可是,父亲还在呢,他整日唤我‘兰猗’,母亲跪地求他另取一名,但他不肯,后来圣上派人来问名,父亲脱口而出,母亲阻拦都不及,好在,那记名的内侍学识不多,竟不识‘猗’字,只讹作‘衣衫’的‘衣’。”
说到这,他粲然一笑:“母亲说,那内侍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襄荷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伸手紧紧握住他摩挲自己发顶的手,牢牢地握着,仿佛一放松就再也握不住一样。
他微微一愣,随即反手握住她的手,干燥微温的手掌牢牢地将她的手掌包裹。
“父亲终日饮酒抚琴,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便教我抚琴,不教指法也不教识谱,只一遍遍弹奏那曲《猗兰操》,我看得久了,虽然不知指法也不知如何识谱,却将那首曲子记得谙熟,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弹奏。”
会,也不会。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能弹一曲,且是闭眼盲弹也不出丝毫差错,因此说会弹琴,但不知指法通识谱,是以说也不会弹琴。
他继续声音淡淡地道:“七岁时,圣上隆恩,准许我与皇子们一起读书。”
襄荷心脏猛地一跳。
谢兰衣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响起:“我自小记性好,一篇文章,皇子们笔记口诵数十遍才能熟记,我却只须看一遍。太傅当着众皇子的面夸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那日我高兴地告诉母亲太傅夸我了,母亲却抱着我哭了半宿。”
“父亲知道了却很高兴,他让人拿他的琴,一边弹,一边唱。”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他忽地唱了一句,语调轻柔婉转,但经由他残破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刺耳地不忍卒听。
襄荷怔愣地抬头。
他却不唱了,皱眉道:“太难听了。”
襄荷摇摇头,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拼命摇头:“我想听,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他愣了下,随即轻笑:“好。”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掌,一手轻轻在轮椅侧栏上打着拍子,轻声唱道: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
沙哑的声音在书房响起,仿佛冬日的第一场寒风,冰寒只逼人面,若不小心,便会被那风里的刀刃划破未经风霜的脸颊。直到唱完,那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环绕,挥之不去。

  ☆、第4章 .03

天将薄暮,日光也变地慵懒稀薄,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不再如正午时那般刺眼,经由整扇的玻璃窗照射进书房后,更是柔和许多。
襄荷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转不转地看着谢兰衣,看着他的脸。
他放下手帕,微微低下头,双手举到脑后。
襄荷只见他手腕轻轻一动,那蒙在他双眼上,她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取下的白绫,松动了。
白绫缓缓取下,斜飞的长眉下是一双紧闭的眼,长长的睫毛抖了几下,仿佛初生的婴儿一般,缓缓地睁开。
那是双细长的丹凤眼,内眼角朝下,外眼角斜斜上翘,似乎一时还未适应明亮的光线,微微眯着,便显得那眼更加细长,只露一点黑睛,如漆黑的丹丸嵌在凤眼之中。
他的容貌本是近乎雌雄莫辨的美,但加上这双眼睛,便生生多出一份凌厉和凛冽,让人再也不敢轻视,也不会错辨。
这双眼朝她看过来,眼皮颤了几颤,最终定格在她的脸上,随即瞳仁里便多了丝和煦的笑意,方才的凌厉和凛冽便如滚汤沃雪,刹那间融化地无影无踪。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看了许久,他轻声说道。
被他那样认真地注视着,襄荷的脸莫名地红了。
她忽地纠结今天的妆容是否有何不妥,随即便忆起自己刚刚才哭过,泪痕都还未擦干净,眼睛肯定哭肿了,头发似乎也乱了……
想着想着又赶紧摇摇头把这些念头摇掉,瞪大眼睛,气愤地道:“你看得见?!”
谢兰衣很淡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干嘛、干嘛……”,襄荷指着他的眼睛,气得脸都涨红了。
“干嘛用这个?”,他摇了摇手中的白绫,问道。
襄荷狠狠点头。
谢兰衣笑笑,“方才与你说过,我的眼睛被浓烟熏坏过。”
“当时确是熏坏了,只是后来好了些,但仍不能见强光,也不能见火光,否则便无法自抑地酸涩流泪。”
襄荷愣住,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心里便有些愧疚。
“不过,大半时候都是无碍的。”他又说道,慢慢闭起了眼,“但我不喜见人,小时不喜,大了后更不喜。只是万物趋光是本性,尤其久处黑暗时,能睁眼,便总不想闭眼,能见光明,便不喜瞑晦。是以索性便将眼睛蒙住,就让世人都将我当作个瞎子,我不必看世人,世人亦不必看我……”
说完这话,他便又睁开了眼,看着她:“看,若不蒙住,我便总忍不住睁眼。”
襄荷沉默了片刻,没有问他为何不喜见人。
一个前朝皇族之后,又生在新朝的冷宫之中,所见到的人,除了他那个只知感伤嗟叹的废太子爹,和为了让他活下来不遗余力的娘,有几人会用善意的眼光看他?
从小生活在诸般异样目光中,自然会不喜见人。
而长大后……襄荷看了看他精致的容貌。
长大后,那异样的目光中,除了厌恶、不屑、鄙视等等,或许还多了垂涎……
襄荷没有说话,谢兰衣却将目光转到了窗外。
襄荷也跟着看过去。
窗外冷冷清清,万安不知去哪儿了,偌大的玫瑰园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无数株凋零地几乎只剩茎杆的月季,一株株决绝地站立着,仿佛一群沉默的战士。地面上还有无数还未来得及清扫的落叶,冷风一吹,那些落叶便打着旋儿忽悠悠转起来,发出冷峭的声响。
前些天那满园的繁华,竟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前些日子总听你说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多好,我却没仔细看过。”谢兰衣望着园中景象道。
襄荷眼里一酸,点点头:“你错过了很多美景。”
又转过头看他:“不过,明年花还会开的,到时候我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谢兰衣也望着她,凤眼中漆黑的一点映出她的倒影,半晌,他点点头,说道:“好。”
襄荷便笑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最难过的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能难倒他的呢?
离开了那个吃人的皇宫,离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眼光,这里是鹤望山,这里是玫瑰园,是谢氏祖先留给他的地方。
在这里,他可以随意地看,再不会错过许多美景。
日光愈加苍白,西边渐渐有云霞染成绯红。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书院食堂的晚饭时间了,以往襄荷总是给他读上半个时辰的书,再在晚饭前离去。襄荷看了看天色,才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来。
于是便回头看他,笑吟吟地问:“今天还读书么?”
一边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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