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第8/361页


  马皇后笑道:“知道了。”
  又对沐英玩笑道:“你看,如今我要托你的福,才能见皇上一面呢。”
  且说坤宁宫其乐融融,上演母子天伦之乐。紫禁城西六宫以东,苍震门以西的六局一司,新来的四十四名女官,正在其中的宫正司院里听训,气氛严肃。
  宫正司的司正姓范,江西清远县人,少年守寡,洪武三年就选进宫当女史了,为大明宫廷效力十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五品宫正。
  宫正司掌督察刑罚,范宫正却是个表面看起来温柔和气的妇人,让人容易起亲近之感。
  范宫正先请“长途跋涉”的四十四名女官们坐下,还命小宫女们上茶和点心。
  范宫正说道:“穿着那么厚的高底鞋,从内府走到宫正司,十来里路呢,都累了吧?”
  胡善围心想,可不是,脚都快断了!嘴上却和女官们一起说道:“卑职效命宫廷,不累。”
  范宫正收起笑容,“宫正司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要说谎。”
  新女官都不敢说话了,连喝茶都不敢了!
  范宫正却又笑了,“大家不要紧张,不知者无罪。宫里规矩多,你们要在宫正司学至少半个月的规矩,通过考核,才能赴任。”
  新女官喝茶吃点心,稍作歇息,胡善围才慢慢感觉到双脚的存在,范宫正就命新女官列队,走出了宫正司和苍震门,一直往东,走到了贯穿西六宫南北的西长街。
  西长街的街口立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碑,铁碑上刻着十一个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简单粗暴又直接。
  范宫正指着排头第一个新女官,“从你开始,每个人念一遍,要大声一点。”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以上重复四十四遍。
  整个东长街都回荡着女官们朗读碑文的声音,源源不断。
  范宫正问:“记住了吗?”
  新女官们齐声说道:“记住了。”
  范宫正说道:“这是皇上亲笔御题的碑文,告诫后宫的太监和女官,莫要干政,干政者斩。除了西长街,对面东长街也立着同样的铁碑。这两条长街是行走后宫必经之路,所以,你们第一堂课,就是记住这个碑文,把这十一个字融入你的血液,千万不要忘记。”
  新女官诺诺称是。
  范宫正说道:“在后宫里,至少有一百件事情会让人丢掉性命,干政是头一桩,无论是谁,无论将来你们晋升为何种职位,有多大的体面,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
  “现在,你们就在这里读一百遍。”
  胡善围站在队尾背宫规,背到声嘶力竭。
  若干年后,大明宫廷一次次宫变震荡,夺嫡争储,胡善围都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将一个个皇帝送到龙椅。
  她回头再看东西长街的铁碑,深深理解什么叫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是此时她和所有新女官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说梦话都是这句“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第7章 试论大明宫廷的一百种死法
  且说胡善围站在东长街和众女官一起背完第一条宫规,确信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后,范宫正将她们又带回宫正司,讲授其余宫规。
  胡善围以前是抄书匠,范宫正一边讲,她一边拿着纸笔记录,书写速度飞快,才勉强跟上范宫正的节奏,整整一天,胡善围桌边的笔记已经堆成砖头厚了。
  她自己总结了一下,所谓宫规,反过来讲,就是《大明宫廷的若干种死法》。
  以前当百姓的时候,杀人放火等作奸犯科的罪名才会杀头,但是在宫廷,很多稀松平常的事情,都会引来杀生之祸。
  比如生病看大夫。后宫女人们看病,无论妃嫔还是小公主小皇子,都只能由传话的太监去宫外将病症描述给太医,由太医开药。如果实在太严重,就将病人挪至乾清宫皇上那里,由太医们把脉问诊。
  太医院的太医们绝对不能跨入后宫一步,否则太医或者请太医入后宫的人都要砍头!能在后宫看病的,只能是尚食局里司药里的女医或者医婆。
  比如在宫里搞烧香拜佛等迷信活动,砍头。
  比如往宫外传递书信,写者,传递者,知情者,全部砍头。
  ……
  范宫正讲了一天,逐条解释,胡善围等女官眼睛都不眨的听,因为只要错过一条,就会丢性命。
  夕阳西下,范宫正说道:“今天就讲到这里,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十五日后考宫规,标准是一条都不能错,考核不过的,立刻遣出宫去。”
  众人一凛,皆露出担忧之意,人人自危。
  范宫正表情轻松,“出宫不是惩罚,是救你们一命,连宫规都不熟悉,将来迟早砍脑袋。所以现在后悔进宫的,还来得及离开。”
  听了一天课,众女官犹如从鬼门关来来回回走了一百遍!
  范宫正离开课堂,众女官忙站起来,拜别老师。
  胡善围收拾桌上的宫规笔记,一群女官围过来。
  有直接开口的:“我写的慢,恐怕有疏漏,求胡女史借笔记一用,我要查缺补漏。”
  也有女官嘴甜先夸她的:“胡女史的笔好快啊,吾辈望尘莫及。”
  胡善围心想,我就是个抄书匠,没别的本事,就是写字快,没曾想成了优点。
  胡善围并非小气之人,说道:“你们若不嫌弃我字迹丑陋,把笔记拿去便是,一起查漏补缺,互通有无,晚上还给我就行。”
  散了课,小宫女们将新女官引领到安排的房间歇息。
  新女官们住在西六宫西面的一排廊房,每人一间小屋,用屏风和多宝槅隔成两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卧房里的架子床上,崭新的被褥和四季衣裳堆成了小山。
  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三套,衣料皆是胡善围从未穿过的上品。
  春有葫芦锦、百花锦,夏有绛纱绮罗,秋有玉兔桂子锦、葡萄棉,重阳有菊花茱萸锦,东有雪花梅花佛手锦。
  此外,还有贺寿的万寿锦,以及庆贺皇子皇女出生的喜字锦等吉服,以及白色的粗布麻布葬礼上用的凶服。
  另外,还有两套官服,仿宋朝女官的服饰,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袍子遍刺着折枝小葵花,并以金线圈之,下着珠络缝金束带红裙,黑色的靴子上刺着小金花。
  头饰是官员常见的乌纱帽,两边没有帽翅,帽子两边簪着足以乱真的纱花。
  还有一条银鎏金的牡丹花玉带,松松的挂着在腰间,装饰官袍,以示威严。
  这套漂亮又严肃的官袍打消了胡善围对宫规的惧怕:无论如何,当了女官,每月有俸禄,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别人不敢轻视她。
  白看监生说她太柔弱,哀她不幸,狠她不争。
  不是她不想反抗,而是,一个没有钱,没有地位的女人,怎么反抗?
  她何尝愿意给继母洗马桶?如果不洗,继母就能找到理由,骂她不孝。纵使街坊邻居都知道继母太过苛刻,是继母的不对,可从礼法上讲,忤逆父母,不顺着父母,就是不孝!
  凭着这一条,继母把她活活打死,都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但是她若胆敢还手,伤了继母,轻则一百板子,重则杀头。
  胡善围不想和继母同归于尽,这个愚蠢的女人,不值得她付出生命。
  胡善围将女官的乌纱帽戴在头上,宫规不可怕,人才可怕。
  正思忖着,有人敲门。
  胡善围摘下乌纱帽,开门,正是今早给她验身的老宫人。
  “我给胡女史送行李。”老宫人打开箱子,将熨烫好的旧衣裙,一块铁军牌,还有一双擦得锃亮光鲜的羊皮小靴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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