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28/84页


  "我舍不得你在那凉地上坐着。"他懒洋洋地说,"君闻书不疼你,我疼你。"和这种人不必废话,我懒得多言,采取沉默战术。
  他也似极无趣地伸了伸懒腰,"今晚月色正好,本少爷想和你多谈一会儿,可君家那几段木头还等着我过去喝酒呢。不要紧,待少爷我娶了君家的老二,这园子便可经常来了,到时再和你叙叙旧也不迟。对了,今天拉你走的那个绿衣丫鬟看着眼熟,是君老二那边的吧?长得倒真标致,只是太小了。"

  听荷?他说是的听荷!我一下子喊了起来,"杨骋风,你……不准你碰她!"
  "这么激动?连本少爷的名字都喊出来了。"他冷冷笑道,"我杨府有的是人,君家陪嫁的人,我一个都不稀罕,可只怕你们君家非要送吧!你可以对着君如海喊,让他别把她陪嫁了。"

  "你--"我的口气一下子软了,"听荷可怜,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不……不用好好对她,只是别打她骂她,让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也别让她再跟着眠芍……眠芍是二小姐的大丫鬟,这样就好了。"

  杨骋风看着我,"你这算求我吗?"
  我点点头,"算我求杨少爷了。"
  "哼!"他又仰头冷笑,"哪里有这样口气求人的。司杏,你没求过君家的主子吗?是这样求的吗?你好歹得跪一下,是不是?"他一副挑衅的模样看着我。
  我跪得多了,下人的脸面不值钱,为了听荷,我认了。我双膝跪地,垂头道:"求杨少爷照拂听荷。"

第56节:第十八章 心系(3)
  杨骋风许是没料到我真会跪,他竟愣了一会儿。夜风送来含笑花馥郁的香气,月光下,他黄绿色的缎袍闪着光,一刹那,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温柔?!我甩甩头,我见鬼了!却听他极缓慢地说:"司杏,你不仅丑,而且还笨。"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对嘛,这才是杨骋风。他却一言不发地走了。

  切,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丑怎么了?笨怎么了?强于你心术不正!我关上门,收拾了一下,便倒在床上。
  今天是三月十二了,我是头年腊月二十四寄的信,萧靖江怎么也该有回音了。他怎么了?病了?被发现了?庶母不让寄信?还是,不愿理我?我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杨骋风说不能对君闻书好,倒也有道理。我若一无是处,可能他会早早打发我出府。可是,把我打发给谁呢?引兰和听荷的脸依次出现在我眼前,听荷真可怜呢!我翻了一下身子。杨骋风干吗要打听萧靖江,他要对他做什么?纯粹是公子哥儿吃饱了没事情干,不会有什么敌意吧?萧靖江也不碍着他呀。唉,萧靖江还好不好?他不回信,会不会是杨骋风搞的鬼?一定是了,他拿走了我那封信。对呀,我今天还没和他要呢!萧靖江到底怎么了……我一宿辗转,没怎么睡好,结果第二天早上起迟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时,已经日上三竿,君闻书早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又在进行十几年如一日的读书功。我轻手轻脚地想从他身后经过,却听他说:"司杏,今天起晚了。"

  "是!"我赶紧立正,垂头站好,"司杏昨晚睡得不安稳,故此晚了,请少爷责罚。"
  "为什么睡不安稳?"
  "因为……"我一时编不出理由,"昨日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着。"
  "是白天和人争斗得太强了吧?"啊?!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我,"当着我的面揶揄客人,你的本领不小呢。"我还以为说虫子的事,还好还好。不过,既然他提到了,我也大大方方地说:"司杏不敢,只是司杏怪他笑我们琅声苑无人。"

  这次君闻书没有皱眉,脸上倒是漾起了笑意,"你这丫头,知道那是谁吗?"
  他!我知道呢,嘴上却只能说:"昨天您不是说他是大理寺什么人的公子吗?"
  "嘿,你这傻丫头,那便是我未来的二姐夫。"君闻书说着,脸色突然阴沉下来。阴晴不定的,我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哦了一声,仍然垂手站着,却听君闻书慢慢地说:"昨天,谢谢你。"

  谢我?我没听错吧!君闻书谢我?我来君家,不是挨打便是挨骂,从来没瞧见什么好脸色,如今,君闻书要谢我?我还是小心些为妙。于是我也不问为什么,直接向他屈膝行礼,"少爷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个下人而已。"

  君闻书突然笑起来,"司杏,你还真奇怪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君闻书笑,我是说,真心的笑,露牙齿的笑。其实,他笑起来也挺好看的,眉毛弯弯的,让人觉得是发自内心的笑,虽然不如萧靖江温暖,至少比那假惺惺的、让人觉得别有所图的杨骋风好多了。原来,古板的君闻书也会笑呢!只是,他笑什么?

  "拿去吧,你的。"君闻书递过一个信封,我只看了一眼,立刻心蹦到嗓子眼儿了--信封的右下角赫然有三点墨迹,这是我和萧靖江约定的标志!萧靖江!我脸上不由自主地堆满了笑,萧靖江,你可是来信了,你可是来信了。

  君闻书似在观察我的脸色,"看来你心情不错呢,这封信如此重要?"
  我赶紧收敛喜色,君闻书教导我们,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便是没教养,不稳重。果然,君闻书又背过身去。"谢少爷。"我行了个礼,准备去工作台看信,他又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状态,"哦,忘了跟你说,信是二月到的,哪天忘了。事情一忙,便忘了给你了。"我刚刚对君闻书的一点儿好感全没了,我说这信怎么还没到,原来是压在他手里了,可恶!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就要走,他又开口了,"要看信晚上回屋里再拆吧,白天要做事。"我听了便在心里大骂起来,杨骋风说得果然没错,不能对君闻书好,看来也和杨骋风差不多货色,没一个好人!我连礼都没行,直接进了书库。

  一整天我都在想信里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我把信放在案头,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一会儿用手摩挲两把。萧靖江的字不怎么好看,不过还顺眼。嗯,顺眼。我捏了捏,挺厚。我眉开眼笑起来。萧靖江也给我写了好多话呢,不知都有什么。我托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信,恨不得马上拆了它。

  正胡思乱想着,讨厌的君闻书又发话了,"司杏,你过来。"又干吗?我嘟着嘴过去了。
  "你看这句。"我伸头一瞧,无话可说。
  "发乎情,止乎礼。"我张口结舌,如何?
  "这句话怎么讲?"怎么讲?孔老夫子的话,怎么讲?我瞪着他,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什么怎么讲?
  "不知么?"君闻书又皱起眉头,"既是不知,抄写一百遍。"神经病君闻书,大变态君闻书,你自己要做木乃伊还要拉上我!你这个疯子!我不情愿地领命,拿起毛笔,画了一百遍交了差,每画一遍,心里就骂大乌龟君闻书。

  好不容易等到君闻书歇息了,我草草扒拉几口饭,抱着信一溜儿烟地跑回房间,用剪刀小心地拆了封口,脸上立即笑意显现--果然,好几页呢,而且也和我一样,都是反正面的小字。我跳起来,转了个圈儿,又赶忙坐下来看信。

  "司杏如晤"看到开头这几个字,我的眼睛倏地模糊了,没有稽首,没有叩拜,只有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司杏如晤。萧靖江啊萧靖江,你不和我说客套话,真好!如晤,真好!你说"如晤"呢,殊不知我写信给你的时候,也觉得你就在我跟前,我就是对着你说话呢。我把信往胸口贴了贴,又接着往下看。

  他说,年关前和正月,都是衙门上下人情走动的时候,因此我的信压了很久才到他手里,那时已经二月十三了。他收到信立刻回了,希望我不要怪他。我翻到后面的落款,是二月十五。这样算来,到君闻书手里应该是二月底左右,可恶的君闻书!

  他的信也和我的一样,都是说些日常话,读了多少书,吃了什么东西,哪天碰上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家里如何,庶母又作了什么怪,他又如何对付的……我一会儿抿着嘴笑,一会儿又跟着他皱眉。看到他说读书,我也想跟着看看。于是我下了床,找出笔,细细抄下他说的书名,准备也找来细细地读。虽隔着百里,但我们能读同样的书呢!

  我把信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总是舍不得放下,觉得他瘦瘦的样子就在我面前。外面已经响过三更的梆子了,我才满面笑容地装好信,压在枕头下,吹了灯,甜甜地睡了。


第57节:第十九章 有墙(1)
  第十九章有墙
  没事的时候,我便读书。萧靖江信中提到的书,君闻书都有,我一本一本地读。由于我们的文化根基相差太远,对书的看法并不一致。比如他在信中告诉我,觉得韩愈文胜于柳宗元文。我却认为韩愈的官虽然做得比较大,一副正统君子的样子,每篇文章都有着强烈的教化使命,但单就文来说,柳却胜于韩。通俗来讲,韩是质胜于文,而柳是有文有质,却说不上文质彬彬。真正文质彬彬的,古今我最推崇贾谊。而且,既是要为人臣子,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都是不可或缺的研习对象。《过秦论》明明是书生之论,却让人不得不信,既富文采,又有道理,古今策论我推之第一。至于《出师表》和《陈情表》,一个含蓄规劝,一个委婉陈词,虽是以下谏上,却让人心生同感。对于臣下来说,这种书表是最重要的。我还让他注意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文集,这两个人的观点做法完全对立。王安石固然未成功,司马光却更失败。我认为,王安石遭围攻,很大程度上是个人性格中的缺陷。越是位居高位的人,其个性越能影响国家的命运,有时居然可导致整个国家为之受难。覆巢之下无完卵,自己亦为之所累,此诚不得不察也。我是以后人的角度看待,功过大体还分得清,萧靖江却是历史中人,总要受当时的导向所牵引。

  萧靖江别的还好,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书生气有余,度量却不足。我在信里特别嘱咐他"为人要弘毅",虽家世不好,仍然要弘毅,不要受庶母的影响。大概是应试教育出来的,我对考试这东西看得很淡。考得过怎样?考不过又怎样?历史千年,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沙粒。真正璀璨千古的,是那些把睿智思想传于后世的人。官做得再大,过眼云烟,又有何用?不过这些我没和他说,怕他多心。当然,我在信里大篇幅提到的还是让他努力读书,毕竟九月又要考试了。

  日子过得飞快,春去夏来。我十岁下半年入府,今年已经十四了。由于有了萧靖江的信,我的心情好多了,每天拿出来读读,也更勤于给萧靖江写信。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我如何对付君闻书的,有我如何和锄桑他们玩的,有我养了什么花花草草的,也有和他正经讨论读书的……我写的如此多,以至于当我寄第二封信的时候,君闻书惊讶地说:"你这里面是什么?这么厚!"不错,确实厚了点儿,十二页。我赔笑说:"厚是厚了点儿,不也是一封么!"君闻书研究了我一会儿,仍然吩咐锄桑寄了,我舒了一口气。

  十一岁来的琅声苑,如今三年多了,除了君闻彩出嫁,君府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我不敢,君闻书也不让我出园子,每日便躲在琅声苑的小天地里。青木香的事无人再提起,也或许有了结果我不知道。曾经起过风波的事似乎都让人遗忘了,包括我。君闻书对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好像也没把我当嫌疑人,至少在琅声苑的天地里,我还是可以好好活着。想想我便有点儿惴惴不安,日子真的可以这么过下去吗?有时我也琢磨君府,这一家人,人员也不复杂,怎么就没点儿人情味儿呢?君闻书除了每天短暂地往临松轩晨昏定省,也不见着和谁有更多来往。君夫人是做娘的,她也不来看看儿子?一家人,真是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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