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69/84页
我勉强一笑,“少爷也不必多想,多少人的婚姻不都是这样么,娶进来便好了。”
他摇了摇头,“是你,你愿意吗?”
我沉默了,我不愿意。我这么执著地护着自己,就是因为爱惜自己,不肯委屈自己。我宁愿吃苦,都不愿勉强自己。
“爹娘不许,我娶了只会让你……爹娘选的人,我娶进来干什么,难道我少人服侍吗?”
我帮不了君闻书,虽然我十分同情他。人和人有千万种不同,但最根本的便是思维角度不同。思维角度是由你从小的环境造成的。可有时候不是你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你。换成我是君闻书,我会怎么做?背叛家庭?不,应该也不会吧。君家就一个儿子,背叛家庭就是背叛了父母,为了个人的幸福,我做不出来。忽然想起前世的一个故事:女孩儿的父母不愿意她离得太远,男孩儿就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去了女孩儿的家乡做派出所的民警。他不后悔,他说每当半夜醒来,看见她在身边,他就可以再安心地睡下。这种感情太奢侈,我向往,却不敢承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觉得爱情不可能超越一切。或许我太老了,已经不相信小说里玻璃般的爱情了。
过了好久,君闻书才慢慢地说:“有时我恨自己生在君家,不能只读我想读的书。但有时我又恨自己,为什么要读书?司杏,不管你同不同意……不好吗?”
我勉强笑了笑,“少爷最好别这样。你说了想要的是家,不是人。”
“连人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家!”君闻书有些激动。
我无语。我和君闻书隔着太多东西,有些话还是算了吧。两人低头站了好半天,君闻书才说:“你……收拾花籽儿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我行了个礼下去了,心里也乱糟糟的。这样说开了也好,大家心里都有数,省得搅不清,往后更麻烦。我不愿意欠人家的感情债,哪怕他能给我做保护伞。
瑞雪纷纷扬扬地伴着新年,飘飘悠悠地,让人看了心里很宁静。腊月二十六,君闻书便不出去了。除夕和初一,他去了临松轩吃年饭,除此之外也没出过门。两个人在书房,守着炒白果、炒盐豆,或者用干荷叶摊点五香牛肉或者烫点干丝闲吃着聊天。烫干丝是我颇为喜欢的一种小点心,做法是把豆腐干切成丝,用开水烫了,再浇上点儿麻油酱油,洒上干笋丝和虾米,便大功告成了。吃得口干了,就吃些梨子和甘蔗。君闻书不让我多吃橘子,说会上火。甘蔗则由内厨房削好皮,切成小段地送过来。梨原来也切成小块儿的,我嫌吃得不过瘾,就让他们整个儿地送来我啃着吃,为此还被君闻书笑话我是野人。还有山楂,吃多了倒牙,还吐酸水,君闻书也不让我吃了。
冬夜里围炉闲聊是最惬意的,只可惜对象是君闻书,总有几分拘束。主意是君闻书提的,起先我不愿意,还没说出反对的理由,他便沉着脸说:“你是不是想去和他们玩叶子戏?”
叶子戏就是麻将和扑克的雏形,只是更风雅些。以前只要君闻书带着侍槐一出门,我们四个就凑在一起玩叶子戏。结果不用说,肯定是锄桑输得最多,我和栽桐的成绩不相上下。我们被抓过一回,那次君闻书突然回来了,锄桑脸上正贴满了纸条儿,来不及撕下来。君闻书阴沉着脸,责备地看了我几眼,却也没说什么。今天他居然提起叶子戏了,我便不敢再说什么了。我虽然知道君闻书对我的感情,但还是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
刚开始我挺拘束的,和主子闲聊,有点儿陪太子读书的感觉。慢慢地,我们聊开了,便也好了。我们有时聊书,有时聊各家的观点,有时聊花草树木,也聊他那个时代的兴衰,臧否各类人物,也说说各种掌故。越聊越起劲儿,任意一个话题都能聊得海阔天空。聊到兴起,两人便大笑。说到不同观点,两人各不相让。我常常露馅儿,把宋朝以后的东西说了出来。不过还好,我们的话题中没有涉及高科技,否则我真怕我这电脑达人会说漏嘴。
君闻书最喜欢和我说的就是古人。在他看来,有些人的悲哀是身世的悲哀,不可更改,无法逃脱。而我认为,有些东西虽不可能改变,但既然选择了,就不要老是怀着悲观的态度,应该直面才对,否则只会更悲哀。君闻书不语,一副沉思的样子。
聊天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兴趣和水平。君闻书从来没和我聊过店里的事情,看得出来他确实不喜欢。扬州地庶人安,一向盛学术,宋代更是书肆泛滥,君闻书浸淫于此,其胸怀眼界一定不比我低。我挺惭愧的,虽然是硕士研究生毕业,但读书时的杂念和功利心太多,远不似君闻书在窗下一坐便是十几年的深厚功力。我也觉得可惜,他是天生的学者料子。能做商人的人或许很多,但天生的学者却很难得。聊到此处,君闻书也长叹,“事不由人啊!”
曾经有人说,人无恒产,必无恒心。但说到底,有几个人能脱离物质的束缚或生存的压力?君闻书是君家的独子,爱好与兴趣都受到限制,他逃不脱他的背景,用现代流行语就是――走不脱的背景。我呢?我也有我的背景――穿越来的,就是我的背景。至于这一世的丫鬟身份,只是障碍而已。即使我和君闻书聊得再投机,我们也走不脱各自的背景。
初五一过,君闻书便忙起来,每天外出给各种人拜年,每次回来都一脸的疲惫。有一次他对我说:“唉,我真是受够了,和那些人说话真累,让我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不好么?让我安安静静地读书不好么?让我闲闲淡淡地和你聊天不好么?这天天转来转去的,偏偏又是跟着我爹!”我也只能安慰他几句,人哪有不受累的,我还是人家的丫鬟呢!君闻书带着侍槐走了,我就和锄桑他们玩叶子戏,有时也关上门读书,要不就琢磨着给荸荠写信。
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荸荠了,一提起他,就想起手摸着他的头的温暖感觉。嘿嘿,荸荠,笨荸荠,不会变的荸荠。我很想去看看他,真的很想。还有多久?我算计着,君闻书该娶亲了,新夫人进府,我这丫鬟就要退了吧。君闻书是个君子,也不会勉强我,既与我有主仆之谊,到时候由我自己选个去处得了。荸荠,等着我哟,我差不多能出去了。
二月要春试了,不知荸荠准备得怎么样。我心里也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他能顺顺利利地考上,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实在不像官场中人,真做了官,怕也不得意。宦海沉浮,与其将来做个担惊受怕、委曲逢迎的官,不如像现在这样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幸福?非得要高官厚禄大福大贵?无论他像君闻书那样或像杨骋风那样,我都不乐意,我就希望荸荠平平常常、安安稳稳的。
我斟酌着下笔,不敢写我和君闻书的事,也不敢写自己将来的事,更不敢写他读书的事。我左思右想地,突然一愣――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给他写信有了这么多的顾忌和牵绊。
怎么了?我离他,好像远了?生分了?
我的心情坏了,憋屈了半天,又拍拍自己的脸,不要乱猜疑,这只是暂时的,没什么大不了,总得讲究点儿战略战术嘛。斟酌是战略战术,慢慢地会好的,总有一天,会好的。当我们一起手挽手在春风里漫步时,一切,就都会好的,会好的。
年后,君闻书越来越忙,整日不归家,林先生来了,两人便关在屋里,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看得出来林先生的眼神很忧虑,不像以前那么潇洒了。我呢,只是跟君闻书去店里转转,或者听他说说店里的事,给他出点儿小主意。应酬都是由侍槐跟着去,我从来不掺和,君家的事,我点到即止,一个丫鬟掺和那么多事,将来抽身不容易。
君闻书忙得顾不上,琅声苑的一切杂事就由我收拾着。东西坏了,找人修;东西没了,让人添。君闻书的衣食由我安排,早晚有什么事,也是交代给我。碰上阴雨雪天,也是我着人送东送西。锄桑笑我越来越像管家婆了,开始我不承认,后来发现确实如此。家是什么?不就是些锅碗瓢盆吗。我既管着这些,不是管家婆是什么?可没有办法,琅声苑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我再不济,也比锄桑他们强啊。家,还得女人来管。新夫人什么时候进门?她来了,我就该退役了。
二月末,没等到荸荠的来信,考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出了事?忐忑不安中迎来了三月,荸荠还是没来信,我等不及,又写了封信去。我对荸荠越来越揪心,他不来信,我天天不安生,总怕出什么事。
南方春天来得早,柳条儿又泛青了,荡来荡去的。这天晚上,外面还飘着雨,我坐着看柳树新冒的芽儿,黄黄绿绿的,十分好看。君闻书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有一股酒气,侍槐探头见我在,就没进来了。
“少爷回来了。”我走过去替他解下披风,他却抓着我的手不放。
“少爷!”我不敢使劲儿,却也僵持着不让他拉着我。
“我今天见着二姐夫了。”他喝得真是不少,两眼通红。
杨骋风?
“二姐夫说,你指望的人指望不上了。”君闻书带着醉意倒在榻上,仍旧握着我的手。
指望的人指望不上了?我心里一缩――荸荠!是了,荸荠的事他知道,指望不上了是什么意思?
“我……我……”君闻书的舌头有点儿僵硬,“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你的事他知道我不知道?啊,你说说,你到底心在我这儿,还是在他那儿?”
“少爷!”
我心里乱成一团,荸荠怎么了?一点儿音信也没有。杨骋风怎么知道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伤?祸?还是命?
“他还说,你既然没指望了,就是他的了。他还谢谢我替他维护了你。你以为我是什么?是乌龟?我也是个男人。我……我不……为什么要是他的?我谁也不让,我就不让!你没指望,你不喜欢,也得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准去!”君闻书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着。
我真想把他的手甩开,荸荠出什么事了?
“少爷,”我耐着性子说,“你喝得多了点儿,别伤身,快去歇着吧。”我要扶他到里屋去,他却又推开了。
“你,你到底想着谁?不要想着姓杨的,你想着他,我也不让你去!你指望不上了,哈哈,就待在这儿吧。与其让姓杨的弄走,我不如强要了你,让你走不了,走不了!”
胡说什么?!我想谁也不想杨骋风,是不是他把荸荠怎么样了?
这个侍槐也学得精了,每次有事才进来,绝对不多待着。要是他肯进来,我也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耐着性子慢慢地说:“少爷别乱想了,喝了酒不要乱说话。”我又去扶他,这次他没有反对,由我搀着进了房。
我给他脱了鞋子,想唤侍槐过来给他脱衣裳,他又拉着我,“你去哪儿?”
“少爷,我去倒茶。”
君闻书的醉眼望着我,松开了手。我刚要走,他却哇哇地吐了自己和我一身。屋里顿时充满酒食味儿,我一反胃,也吐了起来。
君闻书一愣,突然笑了,“哈哈……好好,咱们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嫌弃谁……”
我按捺着恶心,出去叫侍槐,喊了好半天,却连影子也不见。没办法,我只好转回来打开窗子通风,又端水给他漱口,收拾了自己和他身上的污物。一切妥当了,看看床上的君闻书,没有办法,还是得过去。
“少爷,起来宽衣休息吧。”我站在床前,离他一步之遥。
君闻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