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75/84页
如今,他要离开我了。
荸荠……
我心里裂开般地疼。
“别倔了,走吧,君家不好,也胜过你跟了我。你的信,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是不错的。跟了他,总比在外面飘飘荡荡地过日子强。司杏,我都这样了,真的给不了你什么,我……对不起你,回去吧。”
“我不,我不!你过得不好,你也得让我知道,我……我也想在你困难的时候和你一起走过……”我呜呜咽咽的,我不走,我要和荸荠一起,我不走。
“别哭了,快走吧。你送我的东西,我留着当个念想。以后别写信来了,更别来了,好好在君家过吧。别再来找我了,我心里难受。我以后也不会再考了,看见你,我心里难受,就让我这么无声无息地老死吧。别老找我,别让我想起……我以前的生活。你也不用担心我,我肯定会活下去。”
“荸荠,我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荸荠,那儿不好,我不想待在那儿。你别走,我出得来,我自己出得来,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号啕大哭。
荸荠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放下我的手,机械地挪着步子走了。
荸荠,别赶我走,你过得不好,让我和你一起好不好?我不要你等我,我不要你养我,我就想和你一起经历苦难。荸荠,你回来呀!你看看我,好不好?有你就好了,苦,难,有你就好了,你以前就是这样对我的呀……
我在湖州住了三天,在那扇小门前徘徊了无数次,却再也没能唤开。六年前,这扇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给了我人世的温暖。六年后,这扇门却再也唤不开了。
荸荠,这扇门,你真的不再开了吗?两世中,最寒冷的时候你温暖了我,荸荠,你当真不再出来了吗?我不要你为我想,让我也为你想想。荸荠,你开门。
我想去堵截他,终究没有那么做。这是宋朝,别让人风言风语指指点点的,对他不好,我不能做对荸荠不好的事。
锄桑催我上路,我无奈,再等也是徒然。也许,他需要时间来平复一下失意,我不能逼他。或许他说得对,我实际上是他的负担,我的存在提醒着他的难受,我不该打扰他――想到这儿,我的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荸荠,千万要想得开,真的,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能转过身来,我们就好好的。荸荠,千万要想得开。
一路木然地回到了君府,君闻书迎了出来,我对他惨然一笑,便回了屋。锄桑会说的吧,说吧!
我守在窗前,一遍遍地想着以前的事情,泪如泉涌。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许我们在一起本来就是错的,也许我们认识本来就是错的。可是,真的那么甜蜜啊!
深夜,我抱着信,蒙着被子哭了又哭。那么甜蜜的岁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真的,遥不可及了吗?荸荠,你真要离开我吗?我怎么办?物转星移,如果我再遇到什么事,这世上谁还能让我觉得安心?我也需要有人牵挂啊!
夜里,我常常面对着墙,咬着被子,泪如雨下。
我是孟婆。
我的职业,想来大家也都知道。是,我便是奈何桥上专管发汤水的那个人。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我都要灌一瓢汤下去,让他们把过去全部忘掉,重新做人。
这不是残忍,而是机会。我希望,每一世对他们来说都是平等的,崭新的,去迎接这世上的太阳,感受这天下的风霜。
这是老天给他们的恩赐。
十六年前,那天我不在,回来后两个手下告诉我,一个凡人,一个小女子,从大西洋坠机而来了。结果他们忘了加药粉,已经投生走了。我大惊,大西洋的那个地方是地球上的死角,是我们也不得不小心应付的地方,她居然从那个地方来的,居然来时我不在,莫非是注定的?
我悄悄地翻看她前世的记录,跳入眼中的是她一位至亲朋友对她说的话:面对生活,你擅长坚持,而我善于适应,但我们都属于敏感而感性的人,却要生存在这个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商场,真是莫大的讽刺。
刹那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人类社会发展了几千年,但人性一直没有变。所谓现代和古代,除了光怪陆离的程度不同,人性基本上没变。我是掌管奈何桥的,我知道千万年来那些灵魂总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不过是轮回而已。
我心里悲哀起来,为了他们,也为了这人世。他们走在不同的时空,说着不同发音的话语,做着不同性质的事情。和平或战乱,光鲜或朴素,复杂或简单,都不是他们的。真正说来,他们只是一次性的,然后换一件衣服,再一次登场。何人能看穿?或者说,看穿又怎样?
这个小丫头,带着两世的记忆,她会活得好吗?我无能为力。人都说天命不可违,这个丫头也有自己的生命轨迹,就由她去经营吧。
人对生活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是适应生活,一种是争取生活。适应生活的人以目的为先,争取生活的人以方式为先。这两种人并无高低之分,只是个人的选择不同而已。生活这东西,谁也看不懂谁的,局外人不明白局内人的乐趣,局内人也只是蒙着眼睛追而已。各人追各人的,无价值亦无秩序可言。佛祖说,这便是执著。
我眼看着这四个人在我眼皮底下执著。
不出我的所料,她果然还是和前世一样,执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这丫头性子恬淡,不想为官、不想求富,只想要自己的生活。我明白她,走了两世,累了,她不想再求什么繁华――再繁华有上一世繁华吗?她不想再求什么声名――再大的声名也终究要往奈何桥下跳吧。她只想安安静静地顶着小天地,拥着小温暖,看着小景色,守着清水微风,过点儿小日子。我对她很愧疚,若不是我的手下失职,她也不会失去重新开始的机会,不会揣着上一世已经有些累了的心接着走下去。可我也很担心,老天不会因为你已经有了一世的记忆而忽略该给你的际遇,该有的还是会有,该来的还是会来。你的看起来最简单平凡的小梦想,能不能实现还要看老天的意思呢。
果然,一下子跑出三个少年来。
方广寺里的那株杏花树年年开着。春天时灿烂若锦,风一起,半透明的花瓣在阳光中打着旋儿忽忽悠悠地飘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棵杏树的来历,是那丫头走时恳请方丈植下的。丫头没说,但她的心事我知道,她是想为布衣少年祈福。毕竟,这一世他是给予她最多温暖的一个人。布衣少年经常来,有时碰见方丈,双手合十,对着树诵一声佛号,真是宝相庄严,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停住脚步,表情肃穆起来。来来往往的红尘中,只有这一声佛号响彻云端。
布衣少年在树下呆呆地站着,或摩挲着树皮,或仰头看看树上的杏花,似乎在想着什么。每年端午,他都会在树枝上缚上五彩丝线,一边说:“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和我都平平安安的。”年年如此,缚了五年。
今年,他却没这么做。端午那天,他依旧一个人来了,在树下站了半天,居然流了泪。我化成一只蜜蜂躲在花蕊中,听他喃喃自语:“杏子,考不上了,你走吧,好好的,出来也没有更好的活路,我也不忍心看你受苦。”然后趴在树上,不管来往的和尚看着他,泪水就顺着树干流下来,慢慢地渗了进去。
我可怜他。世上多少痴男怨女,痴什么?执著什么?三个人当中,他是最为丫头着想的一个,可是……唉!
我也曾去探过青衣少年,他慢慢地摩挲着他的小乌龟,“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的这个家,又闷又死气,我也不愿意待在这儿。我知道那个嚣张跋扈的杨骋风叫我君木头,若不是她来了,我会一直木讷吧!她很聪明,能陪我看书、说掌故,还能帮我解开套子。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我得瞒着她。我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低头的一刹那。其实我也知道她不喜欢当侧室,太委屈她了,可我自己也活在委屈当中啊!当初她怎么就进来了?若不是进来了,对她倒是好的,对我……不知道。如果她不来,我会怎么样,会像现在这样吗?不知道,不能想象。”
他低下头,顿了顿,“不管怎么说,来了就是来了,要走,真的很难了。唉,看着她病了,我心里也不忍,可是生活哪有那么随性的。她走,往哪儿走?走得了吗?”他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才说,“十几岁的年纪,谁爱装活死人?看着她,我觉得自己也活了,如果把她送走,我怎么办?她和他不行了,我再努力,应该能够得到吧……”
至于那个绿衣人,丫头一看见他就皱眉,可偏偏他真的像风一样,到哪儿都缠着她,缠得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抿嘴偷笑。我悄悄去看过他,正赶上他在发脾气――
“哼,死丫头,又烦我!”绿衣少年皱着眉头,弹弄着那顶镶了玉石的绿色帽子,“我就不信我赢不了她!越烦我,越要把她从君木头那儿弄过来,凭什么对他们好就不能对我好?什么叫‘我府里娇妻美妾的’?娇的那个和姓君的一样,像木鱼,要敲一下才会应一声;美的那个倒是真美,床上也过得去,只是嘛,只是嘛……嘿嘿……”绿衣人继续弹弄着帽子,脸有点儿红了,“只是不是她。唉,瞧瞧她对听荷真是好。我也是个人,谁不想有个一辈子都靠得牢的人?更何况你看她的眼睛,真的好像……”他的眼睛有点儿发直,“好像看得懂你的心,明明精灵却又装模作样,一看见她,就禁不住想要挠挠她。我有什么错?谁让我遇上了她!嘿嘿,就是她,就得是她!”
绿衣少年高兴了,扔下帽子,坐下来又在盘算着什么。我摇摇头,这家伙肚里的算盘打得既响又快,可那丫头性子淡,又很倔,似他这么着的,会搅得几个人都不开心吧。
丫头来了,我眼见她哭得不成样子,我劝不得她。活了两世,也有五十年了,一世又一世的波折,她的心既沧桑又幼稚。沧桑的是世情,幼稚的是感情。对于爱情,她未及触到爱时先有了世情。因为沧桑,未等给自己和别人机会,便已经做出了选择。累积了两世的尘土,她真是累啊!
对于这四个人,我要笑,苦笑。他或她,她或他,他或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想追逐的生活,有自己认为幸福的生活。丫头是不管不顾,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布衣少年是用自己来成全丫头;青衣少年想当然地为丫头安排了生活;而绿衣少年,却是不依不饶地非要为丫头选择生活。
他们都以为自己最正确、最有理、最无余地可回转。人的头脑为封闭的皮骨所包囊,无法完全沟通,我也没有办法,这是他们该有的劫数,就让他们自己慢慢去解开吧!
我继续回到奈何桥,不能再出现这样的错误了。有空我去请月老吃顿饭,也探一探他到底想把她配给谁?
日子这么过去了,也没有更好或更坏的迹象。君闻书总在外面奔走,回来便是一身的“烟尘气”,他现在连抱怨都没有了,更多的时候就是看着我,似有话说,而终究是一声长叹。君闻书十三岁的时候像个小老头,整天没有活力,如今十七岁了,倒觉得有二十七的稳重,不知变化在哪里,就觉得他长大了,有精神了,有担当了。
我天天也仅仅是收拾收拾他的屋子,打理打理琅声苑的事务。再也没听见临松轩那边有什么动静,我不关心,侍槐也很少回来说。君家的日子如同古井,沉静又沉寂。只是,这下面又隐藏着多么汹涌的暗流,正在互相撞击,我那时并不知道。
虽然很勉强,我还是给荸荠写了信,还是想办法开解他一番。看着一纸苍白,我心里也觉得无力。君闻书一脸的无奈,我也无奈。他不理解,那就不理解吧。有时我也检视自己对荸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想来想去,答案仍然是一个――无关风月。无论两个人的将来是什么,至少他现在需要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