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79/84页


  夜里,我睡不着,心里在赌气,躺在床上盘算着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和杨家的纠葛?没道理啊,要搬早搬了,何必到现在?可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出别的原因来。君如海的生日刚过完,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发生。或者,他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让我搬进来而已。那我呢?真的搬进去?君闻书是个好人,可我在心里从根上断绝了和他的关系。很简单,我不想做小。我了解自己,做不了的。我也不想争取什么,让君闻书和他家决裂。在这个朝代,让君闻书娶个丫鬟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走了两世,对于这种爱情我会相信?我还有力气撑?我平平淡淡图的什么?就是图个安静、安心。无论我和荸荠如何,与君闻书都是不搭边的。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搭。辗转两世,我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安安心心、清清净净地活着,怎么就这样难?

  我想着,在床上乱翻滚起来,听到里面他轻轻叫道:“司杏?司杏?”我本打算装聋,想想还是应声披了衣服起来,绕过屏风问:“少爷?”
  他拨开帐子,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他的脸,小一会儿才说:“掌上灯吧。”
  屋里亮了,君闻书从帐中坐了起来,我给他取了棉衣披着,“少爷有什么吩咐?”
  “没事,听着你也没睡,想聊聊。”君闻书的脸在帐中显得有点儿幽暗。
  “天不早了,晚上又凉,少爷您别着了风。不着急的话,明儿再说吧。”我不想和君闻书推心置腹,这样深夜聊天,容易出问题。
  君闻书幽幽地说:“司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愿放开他?”
  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我盯着荧荧灯火,“少爷不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吧?我第一次见他是去湖州讨饭……”六年了,一切情景却像是昨天。我慢慢地讲着,说起了方广寺他与我相伴,他出主意让我跟了二娘来君府,他来君府看我,我上次出逃后他对我说的话……一切,真像流水般在眼前慢慢淌过,在这间有些幽暗的屋子里,我的神思有点儿恍惚。

  君闻书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地面。我讲到逃后被抓回来就住了嘴,后面的不想讲了。
  “其实我很羡慕他。”君闻书开了口,“他没什么很大的负担,活得倒恣意舒心。”
  我摇摇头,“少爷,普通人的生活不似你想的那样。我们要为上顿下顿做打算,更不用说今天明天了。就比如说他幼时失却母慈,现在胳膊又不好,也是不幸之人。”
  君闻书依旧淡淡地笑着,“若是让你选,一个人无父无母,却能够自由地说笑,能够堂堂正正地做人,而另一个人……家中勃,即便是家有万贯父母失和,甚至还有些不齿之事。是你,你愿做哪个人?”

  他是在说自己吗?我看着他,他却说:“别看我,只你说,你愿做哪个?”
  “第一个。”
  君闻书点点头,“是,我也愿意做第一个。虽然穷,也可以读读书,可能一辈子不富贵,但总好过心里纠结地活着。”
  “少爷也不必这样,谁都有自己的难处,用我们的俗话说就是‘每匹马都以为自己身上的包袱最重’。”
  君闻书点点头,“司杏,谁都是会劝别人,你劝我,自己又好多少?”我语塞,君闻书接着说,“你老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世界,谁都进不去。”
  “少爷这是哪儿的话。”
  君闻书摇摇头,“司杏,我想进去,真的,我想进去。因为,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希望你有什么事都和我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这么朴素的话倒让我无法推搪,只好实打实地说了一句实话,“少爷不要这样吧,也替司杏想想,司杏是不是适合在这里生活。”
  君闻书不语,我接着说:“少爷知道我出逃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吗?”我给他略微形容了一下地窝子,“少爷,司杏不是逞强,可我觉得那才是司杏,是活生生的司杏。少爷这里好,锦衣玉食,可司杏不是这样的人。司杏喜欢能自由说笑、自由生活的地方,似府里这等地方虽然好,但司杏不喜欢,真的。”

  “你对他,是因为这个?”
  我摇头,“不全是。少爷,你知道我们是落难中来的,你说,非要是男女之情吗?少爷不知道司杏以前的事,不懂得司杏为什么如此珍惜这段际遇。”
  君闻书点点头,“我如何不懂?自视我自己,我便知道你――你对他与我对你,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你也不要怪我,只要想一想你如何不舍得他……便知道我如何不舍得你。”

  他这样一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司杏只能说,少爷若有事,司杏一定尽全力,但其他的只好无奈了。”
  君闻书有点儿惨淡地笑了笑,“司杏,你还记得过年咱俩聊天吗?”他盯着帐顶问。
  “记得。”
  “如果日子一直是那样该多好。我们读读书,聊聊天,外面落着雪……可事不遂人。”君闻书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气息悠悠地慢说,“事不遂人,躲,躲不过去,人家找上你。不躲,却又奈何?”

  我垂下头,忽然在心里有些理解了君闻书,但也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躲是指什么?人家又是指谁?我不好问。
  君闻书又慢慢地说:“有些事,现在无法和你说,只是若有一天我保不了你了,我……自会放你出去,但我不会把你放给他。放给他,我不放心。”
  他,谁?荸荠?
  君闻书似乎看透了我的疑问,“别问了,有些事现在也说不清,只记着好了。”
  “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试探着问。
  君闻书摇摇头,“没事,无论是什么,总要努力地去做,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其实我也很难,但像你说的,谁都以为自己最累,还好,有你和我――没你,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我不解。
  “是啊。从最开始的不想接布店,到后来盘点生意,再后来的几次聊天心有所悟,我累得觉得支撑不下去了,看看你,便也觉得有勇气了。”
  我打断他,“少爷,那些事,没有我你一样可以做。”
  君闻书摇摇头,“一个人或者能做,但有时自己想不到要去做,或者根本不敢想自己能做。更何况,有些事,你不帮我,我也很难迈开那一步。现在好了,该还的还了,该了的也要了了。”

  我有点儿羞愧,我是有私心的,我根本不配。
  君闻书接着幽幽地说:“你朋友觉得他的命不好,我倒真想和他换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家财万贯的少爷,其实有什么!原来就没什么,以为有书,可是书早没了。以为有你,你若再没了,我还有什么?”他越说声音越低哑,弄得我也悲凉起来。

  “少爷……”
  他抬了抬手,“不用安慰我,我不要紧,就是心里空落落的。”我默默坐着,两人面对面都不说话,灯芯噼啪一声响,君闻书似一惊,又缓缓地说,“若是有一天……君家不好了,你,会帮我吧?”

  我看着他,“少爷所指何事?司杏一个奴婢,只怕也是帮不上。”
  君闻书摇摇头,“若是你肯帮,必然能帮,就怕你到时不出手。”
  我轻轻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少爷说得恁要紧,司杏一个奴婢哪能不管。但不知少爷所说何事?”
  君闻书半天没说话,最后轻轻地动了动嘴唇,“我也不知道。”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却笑着摇头,“没什么,和你说着玩儿的,早点儿睡吧。不要和我闹性子,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撑不住。”
  我犹豫了一下,“少爷,奴婢还是那样说,少爷若有事,奴婢自是尽全力,但真是在这里不合适。”
  君闻书的脸隐在帐子里,只轻轻地说了声:“以后再说吧。”
 “饭来喽。”
  君闻书端坐着,吸吸鼻子,“香!胖子刘今儿做的什么?”他在外面忙,菜单我也懒得往下传,只让胖子刘看着做,反正君闻书也不挑。
  “看榆说是新下来的冬笋。”
  君闻书点点头,我不断地往桌上摆饭,他动手盛起汤来,边盛边和我说话,两个人叽叽呱呱的。
  现在,我名副其实地成了“陪房”――和君闻书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他的饮食起居都由我来管。他外出,我便在园子里收拾东西;他在家,我便在书房里陪他读书――一般是各读各的,累了就放下书聊聊天,瞎聊些淘气话,君闻书的脸上常泛着笑,虽然我明知道他有心事。我们越来越像一对小夫妻,他管外,我管内,连吃饭都越来越像了。两个人吃得很简单,都喜欢吃清淡的东西,都喜欢喝老鸭汤。君闻书不是大男子主义的人,一向我端饭,他盛汤,待我坐下来,他的汤也盛好了。

  我坐下来,喝了口汤,“真鲜,这汤怎么都喝不够。”
  君闻书一面夹菜,一面带着笑意说:“让你吃饭时不要说话,总记不住,吃饭时说话伤气。”
  “嘴嘛,有两个功能――吃和说,不能有了一个而忘了另一个呢。”我兀自说着。
  “这个冬笋炒得好。新笋,起锅时淋了老酒,味道不同,你尝尝。”他夹了一筷子过来,我不自觉地张口接了,嚼着点点头,“是,挺香。”
  君闻书看着我笑了,自己又接着吃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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