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18/49页


  我泠然回头,对上她的眼眸。
  她看到我,脸色顿时苍白,在烛光掩映中格外骇人。最初的惊骇过后,她眸子里浮上了一丝怆然凄黯的绝望神色,淡薄的身体在光影间颤抖。凄楚至极,心似秋莲苦。那种神色,好生熟悉。
  我望着她,心中的一角已隐隐被触动。“枫儿,你找何物?”
  她望着我,动动嘴唇,却一句话也无。半晌后,神色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麻木,冷漠,却多了份无助。我淡笑,“我只想知道缘故,受何人指示。然后,去留随意。”
  她惨淡一笑,“大人,您莫要逼我。”
  我静静说道,“本是你先逼我。”她久久沉默。
  眼角余光扫到书架上,依稀看见那双黑玉眸子,明如烛,神彩清朗。
  我渭叹,疲倦挥手,“夜深了,你也下去吧。今日之事我权当不知晓,你本是皇上赐下,我不能拿你如何。这里,你愿留便留;若不愿留我就送你回宫。”
  明日起,恐怕事情就不一样了。她动容,忽然跪下,声音颤抖,“大人,我愿据实以告。您一片善心,我只求您帮帮我。”
  我扶她起来,清冷的语气让我自己都吃惊不小,“且不说如今我自身难保,无法相助;即使我居高位,也无法贸然答应你的要求。”她满脸惊愕,完全不信。我累极反笑,“你认识我两月,可发现我喜说笑话?”
  她掉下泪来。我不再言语。她那神态做不得假,她确有苦楚,而我,亦然。
  几日后的朝会时,众臣冷冷与我招呼,不见往日的热情。举手投足间,我迟钝的才发现,原来他们对我早有疏离之心。范溪瓴在我耳边低语,“你昨日负气离去之事,我已经知晓。不要介怀……”
  我看着他深邃的面部轮廓,读出了那浅颦微笑间毫不掩饰的关心意味。我笑笑,“不打紧,并不是初知人怀冷暖。”他望着我,眉目一紧。
  早朝时,我首先出列,拿出数日来的心血,恭敬呈上。然后跪下,扬声,“皇上,此书是先生亲手交于我,正是传言中的那本绝世兵书。臣欺瞒许久,今日方呈上,欺君大罪实不容赦,请陛下降罪。”
  朝堂惊奇哗然之声大震,各色目光低语掺杂,然后混在一起,乱乱的让人理不清道不明。
  左仆射郑畋厉声质问我,“那你为何现在方拿出来?其中有何内情?你可知欺君大罪乃是死罪?”
  他虽然这般严厉,可我是听出来,他言语间全是提点之意。他德高望众,年轻时桀骜不驯,能入他眼之人极少。我不喜与人结交,平时间根本无任何来往,话都少说,真的没有想到不想在此时他居然维护于我。
  历来曾有南郑北萧之说。萧,指的是父亲;郑,指的就是他。他极善运筹帷幄,当年胤对西边端奚人,形势紧急,他在数百里外潮州监军,处理军务,一日之中来往的军书羽檄不下百数,居然全无失误,父亲对他推崇备至。不过,若他知我为女子,会不会将我千刀万剐?
  “仆射大人,没有原因,”我垂了目光,嘴角浮上淡淡笑容,“罪臣甘愿领罚。”
  然后的情形可想而知,吏部官员请出律法,要求将我治罪;不过总还有些安慰,许是两月来做人临事尚可,许是有人惜才,倒有几人出声为我告饶。
  微微自笑,感受着眸光如星辰清辉,从自上而下洒落在我身上。他一直不语,直到殿内又恢复沉默。
  “何来欺君之罪?”他终于说道。
  声音如玉色温存,落到我的耳中,却似从千里之外传来,“朕以前并不知晓先生有这部兵书。今日能得见此书,实乃卿之功劳。只有嘉奖,怎么会责怪?”
  他淡淡一句让我惊愕之极,续而无奈苦笑。如今这番动作反让人堪笑,真真所谓何来?我抬起头来,终于瞧见了上座衣冠鲜明的那人。他淡淡的目光随意的四下一扫,却在看我时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我站起来,默然退回。
  然后我听到他稳沉的声音,“众卿饱读古今万卷之书,秦为何能称霸六国,一统天下?先帝曾说,就其根本,六国之才六国不能用,悉数奔秦,方能得一天下。故此招纳贤才,不拘一格。朕无法与先帝相比,但承先帝之志。若无容人雅量,仅仅因为不是我国之人就加以排斥,其不是徒留笑话于后人?让天下人才心生怯意?”
  众人哑然,皆道圣明。我心中叹息,虽是为我说话,但此话中深意不难明白。他有定四海之心,此时不能容,日后齐国如何能服?
  他转了话题,“关于考课之事,已经议了多日,中书阁凤阁可有了结果?”
  即闻此言,郑畋当即回到,“议过。裴信所疏相当可行之处,臣已经拟好诏书,只等皇上过目。”
  我微微松了口气,舒展了眉头。
  再议些其他大事,忽然范溪瓴出列,严肃的好像我从来不曾认识他。他说道,“皇上,其实裴信并不是故意不拿出兵书,其中有内情。”我眨眨眼,几乎以为听错。疏不知我的诧异看在外人眼里,却变成了对他接下来的那番话语最好的注解。
  他一脸正经,“先生他曾说,越是高明厉害的兵书,越厉害的谋略的害人也越多,自有兵书以来,战争日益残酷,伤亡更重。他所持之绝世兵书有德者据之造福万民,无德据之害命伤人。故此交给裴信保管,勒令她不能交给任何人。”
  他说完后,我似乎感觉到弥漫在周围的敌意渐渐消失殆尽。我瞧着他眼角余光向我示意,我愣了半晌,用意我大抵是明白。
  皇上将目光转向我,含义不明的微笑,“那为何今日呈现出来?”
  我斟酌用词,“因受先生所托,又担心此书落于匪人之手,所以不道与外人。后有思及皇上智慧仁厚,定能不负先生所托,造福天下万民,立天下之威,故此呈上。”
  说完,我唯有谩叹,此番话真够阿谀。今日突发之事大出我意料,不过,无论如何,已经减去众人大半猜忌之心。
  多年后想来,悉生的坎坷离恨,竟然全都滥觞于此;那时若能避开,逃走,就好。
  唯一安慰的是,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惜早已身在棋中。
  早朝散后,我看着上了均和桥的范溪瓴,心思翛然散开,顿时快了脚步急奔下殿前长阶,出声唤住他。不知为何,话音一落,周围官员的目光齐齐落至我身上。
  夏日初长,桥边御柳正秾,他陡然回头,我一愣,似乎感觉到了薰风微拂面颊。瞧着他满目惊疑探寻之色,方忆起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于是向着他歉意微笑,示意并无大事,让他跟着六部官员径去尚书台。
  他了然微笑,谈笑间和同僚离去。
  忡怔间,便有宫中内侍叫住我,皇上让我往元和殿去。
  元和殿自开国来,便是皇上与臣下议事之殿,极其华严。此处来过多次,本不以为怪异,可今日一踏进殿中,便有不同往日的淡淡气韵流转,让我惶惶。不动声色察看四周,微松了口气,殿上除我外,还有位极年轻的公子,不着官服,风度奇佳,垂手而立,浑身自带着天生的疏朗风度。
  我进门之时,皇上正与他谈笑,神色虽淡然,但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嘴角良久停留。我因心虚,当即心中一顿,勉力微笑,低了头拜了下去,“臣参见陛下。”
  他抬眼看我,微微一笑,“不必多礼。”
  旁边那年轻人向我浅一躬身,见礼,“裴大人。”我欲还礼,却不知如何称呼。他似瞧见我的无措,温柔含笑,“下官蔺虔,字扶苏。”
  我讶然,原来是他。天下无人不知。
  重泉蔺家,名声自裕朝建国伊始而闻名,流传三百年而不衰,家学渊源,世人莫不敬仰。历朝历代,无不礼待有加,不敢轻慢。据说蔺家家训为八字“励志修身、崇德尚学”,故此,蔺家名流大儒出了无数,但极少有人入仕,即使为之,也是小官,绝不深入宦海。蔺家亦极清高,陈朝宣德帝欲与公主尚之,他家就拒而不受。到了此代名声依然长盛不衰,年轻一代以蔺虔最为有名。他年少时以聪慧蜚动,成年后更是才名天下重年少,以诗文见长,诗句清雅,迥少其伦,每有新诗一出,便为人传诵不歇,众人都称其为“扶苏公子”。
  蔺家虽不出仕,但编撰《玄览集》时,蔺家却帮了极大的忙。陈朝末持续了数年的天下大乱和其后两分天下,让不少书籍遗失损毁,多靠他家补齐。
  我浅笑,“早有耳闻。”说着,朝皇上看去。他目光峭直深刻,大有无限深意。
  微一凝眉,瞥见皇上漆案前数叠厚厚书卷,都是《玄览集》。灵台一现,蔺扶苏好像是《玄览集》的文学检修。
  他微微一笑,转向皇上说道,“陛下,《玄览集》既已经编撰修订完毕,请允许臣辞去官职。”
  原来是辞行,我心中叹息。皇上也叹息,“蔺家子弟果然还是不肯为官么?”
  他轻摇头,微笑,“皇上,您有所不知。世人都以为蔺家子弟清高,不愿意沉浮于官场,实则不然。谁不愿意安社稷,存君亲?可是蔺家子弟有吟诗作赋之小才,却无安邦定国之大才,闲散惯了,修书撰文尚可,实在受不得朝廷重任。”
  我神色古井无波。数百年来,蔺家子弟这许多人,会没有出过一个安邦定国的人才?这番话说得如此巧妙,究其深意,还是委婉推托之辞。
  皇上似未察觉,点头应允,“你既然如此心愿,朕也不强求,”他忽然一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册书,递给他。
  那册书好生熟悉,我顿时脸色惨白。
  “扶苏,你修编过玄览集,又读遍天下书。你看一下,这书成于什么年代?”
  话音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意思。我刷的向上位看去,他斜睨着眼睛,居然带了一丝儇薄皎黠朝我看来。我涩涩挪开目光,掐住中指,无计可施,只将嘴抿紧。
  旁边的蔺扶苏接过,翻了数页,赞叹之色徐徐浮上眉间,半晌不语。最后他悠然一叹,将书交还皇上,“皇上,此书纸张是陈放二十年的郢州宣纸,用墨倒是普通,但是兑了少许檐楚树汁,可以使墨色昏暗陈旧。看来,此书作者故意将书做的古旧,但这法子太过平常,极容易分辨。”
  被人拆穿的感觉殊不佳也。思绪有些恍惚,惟有低头无奈苦笑。
  “裴卿以为扶苏所言如何?”皇上不肯放过我,追问。
  我恹恹回答,“所言极是。”早知道就不伪造了,为了它,数日没有好睡。说完后,忍不住抬头,看到上面那张俊逸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不过,”蔺扶苏接着道,言语间溢满赞叹,“我虽然匆匆看过,也能知道此书不可小视。虽论棋,实旁征博采,间或记事论人,总君臣师三道之菁英,概千年来历史人事。所析三十六计,或奇或正,亦经亦权。并非自诩所见,但祈逗诱来机。作者独具慧眼,直探骊珠,统统会之于心,笔端金石,表于字里行间。”
  我被这番话哽住,蓦然看他一眼。
  他侧脸轮廓如此温和,眼中生碧,即使说着赞美之辞,也如此的沉静。殿内静谧,紫檀香暖,彼此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
  后来想起,能结识他,何幸如之。
  此书所有几乎都是先生父亲之意,我不过宣之于纸罢了。想来,著书这想法早就存于心里,不甘他们的见解被岁月消减到无踪迹。书写下笔行云流水,神强压韵,没有半点迟疑。那时候才想起,他们的言语埋于脑中,如左肩上的那个狰狞肩伤,永远都存在那里。
  “扶苏评的极好,”皇上拊掌大赞,“朕以为然,裴卿以为呢?”
  我不知应作何表情,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毕竟我告诉皇上此书是先生所持之物,可确是我所写;虽左手书写,但字体有变,神形不变,皇上怕已经猜了出来。三思后方语,“皇上所想所思定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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