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17/49页


  她微愕,满目诧异,但什么也没有问,顺从的退下。望着她清减的背影,我微微一叹。
  夜色渐上,星斗转移,烛花暗淡下来。我轻挑烛花,光芒重新溢出来,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钻入室内,带来水气的清爽湿润。
  月色正明,明日就望日,应该又是一轮朝会。写完明日上奏的奏章,我打开下午买的陈年郢州宣纸。纸张微黄,我左手持笔,用生涩的蝇头小楷一字一句书写。
  “俗有围棋之战,善弈谋势。法如用兵,以三尺局为斗场;陈聚士卒,两敌而恃;拙者不功,弱者先亡。故此书道棋,实言兵法。以棋为伐,重解孙子三十六计……”
  一宿未眠。清晨洛堤风拂面,精神顿时大好。众人寒暄,微微一听,不外乎朝廷大事小事,尤其热烈的有两件事,一是立后的人选;二是三年一度的考课即将开始,是由御史台派监考使到各州郡考核地方官员。
  我不欲和他们论此,无奈被人瞧见,右仆射来济拉住我,问,“裴待诏,你常常伴在皇上身边,陛下可与你说过立何人为后?”
  他的女儿是宫中德妃,故此更为关心此事,也不顾的忌讳和周遭人群,直直问了开来。这一问,众官员的目光齐齐落到我身上。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仆射大人,我不知此事。向来皇上心中也有主要,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
  顾不得众人的疑惑,我将目光移开,却看到刚到洛堤的范晟对我微笑。身份所限,宰相们对我都有隐隐敌对之意,今日他居然对我笑得如此开怀。
  范晟身后范溪瓴满脸神秘,向我眨眨眼。我会意,跟众官员弯弯腰暂且离开,随他来到桥头。“告诉你一件喜事。”
  他又打什么鬼主意?我怀疑的觑他一眼,他皱了皱鼻子,“昨天二娘看到你后,想把范溪让嫁给你。我爹说好,先让我试探你的口风。”
  我睁圆了眼,咬牙切齿,“他们怎么能动这个心思?你快点想法帮我拒绝才是。”
  他故意拉长语气,一顿一顿,“俊俏雅致,逸气凌云。更有青毡事业,丹凤才华相佐,实乃东床佳婿也。”
  也对,今日拒绝,日后也会有旁人。我苦笑,总不能真娶妻吧,那真是害人害己。早朝几乎都是围绕考课而谈。我见众人再无可议论,于是出班奏道,“臣有本。”
  这是我第一次在朝上单独上奏,众人似乎很有兴致,皇上只让我道来。
  “今官吏考皆以地方赋税、判断、户口、田亩,差科、馆驿、道路之类作为计课内容,不妥。先人有言,君子之权谋正,小人之权谋邪。此皆乃官吏准职,理应无失。有失当罚,无失可升。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古之明君贤臣,惟善为务。
  臣以为,流内之官,亦应叙以四善,以德为先。泽施于人,万人怀德;然后以慎考之,臣闻之,仁恕慎笃,革弊于无形。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也;而后论公,需案名察实。古语有言,重朋党则蔽主,争名利则害友,务欲速则失德;后试之勤,孜孜淑淑,故须勤勉惕励以保之。”
  殿上人群骚动,惊叹之极。无心对上高处的皇上眉眼,他有些动容,“那你以为考课具体标准应当如何设?”
  我将奏章呈上,“除此外,臣已经拟定二十条规范,请皇上过目。”
  众官赞叹,当然也有人神色惶恐。本不是我的想法,而是父亲的宏愿。因为齐考课制不全,弊处甚多,以致天下有才忠义之士许多终老于下僚,不能大才得展,是为遗憾,因此,父亲拟定了二十条规范,待时机成熟后实施,可没想到他等不到那天。

  第 13 章

  奏折所造成影响在意料之中,为说服众人,忙得我焦头烂额。数次议事,争论细节,现在的中书阁的议事堂吵的一塌糊涂。虽有争吵,仍然欣慰,说明我的方法也不是不得人心。
  皇上看完奏章,只说了一句,“此事交由中书省凤阁审议。”
  然后此地就成如此形状。争衡不下,有赞同我的观点,也有反对的。反对的各抒己见,说我变了祖制,或者说行施不易,动辄洋洋洒洒数千言。
  拜先帝在位期间开明政治所赐,朝中政局绝对清明,既无朋党之争,也鲜有贪污舞弊。不过亲疏之别,政见不同,加上各氏族大家的存在,出现派系在所难免。所以背地里的官场之争,无论哪个朝代都不可避免,即便是盛世明君也不例外。
  我不是中书省的官员,皇上却让我们和他一同商议。议事堂人声喧喧,我从墙角走出来,冷静扬声,“各位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四周安静下来,我说道,“我列下条目清清楚楚,以四善考德,二十例为范,历历可考。相较下,倒是以前考课细碎,怎么会实施不易?历来都是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我上书于皇上,无非是想选贤,让人能尽其才。”
  有人冷笑一声,语气刻薄之极,“如此大言不惭,莫不是没有你,朝中就无法选出贤人?”
  我顺着声音过去,是谏议大夫武融。
  几日间,我已经说服大多数人,无太大异议。可武融今日不知为何,忽然处处针对我。回转头,其他人只作未闻。
  范晟在一旁不动声色,淡淡抿了茶,翻开了他前面的文书。我皱眉,他善谋远见,举朝皆知,应该明白我的主意可行,却不作任何意见,也不为我说一字半辞。是因为我的拒婚么?我淡淡一笑,再也不能指望人帮我。他性子果断干脆,敢说敢做,善辨尖刻,言辞犀利,朝中无人能与之论上半个时辰,众人都生惧意。
  我欠欠身,“武大人,我并无此意……”
  他不等我说完,一声哧笑打断我的话,眼中全是猜忌之色,“你以为你是何人?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皇上器重于你,你却不思回报。藏有季先生的绝世兵书,可却不献与皇上。你本不是我国之人,到底藏了什么祸心!”
  脑子里如雷炸开。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环顾四周,人人目光中都露出赞同之色,更有人长长松了口气。
  原来他们担心这个,是,也确实应该担心。太公所言真是方名达理,一点不错。我到胤本为了借他之力以期能报父仇,就是不安好心。
  气苦。左手轻轻抚上胸口,我动动嘴角,“多谢武大人提点,您所言极是。”
  再不多留,拂袖而去。
  傍晚时分,黯淡夕阳,照入大气磅礴的宫殿。纯白宫壁,穿杂朱红的柱子与门窗,黑色屋顶,朴素而淡雅的色调,居然晃的我迷醉了眼。
  疲倦听着远处平安渠水声潺湲,我捂着胸口走出南衙宫门。
  并不是因为武融的一番言语让我这般触动,而是这句话终于让我意识到自己尴尬的身份已经如此深入人心,然后想起了九泉下的父亲。
  我本是齐人,却计划引他国兵灭自己国家,即便是为了报仇,也会让父亲不齿。真够讽刺。
  这段时日,让我明白两国实力的差别,确如先生所说,战争确实不可避免。可是,先生的志愿,确实不应由我亲手促成,待留给别人。
  胤不能信,齐不能容。一名小小女子,纵然天下大乱,与我何干?
  身上落下一道目光。我抬头环顾,街上车马人行匆匆。那位算命先生再次独坐在街角,破烂的桌前仍然空无一人。
  我鬼使神差般走上前去,与他招呼,“先生,多日不见。近来安好?”
  他抬眼看看我,“测字吗?”
  辛酸苦涩的一笑,我写下一个“走”字。
  他眯着眼看看字,沉吟,若有所思,“走字,本指事方起头,已有起色,形势一片大好,为何萌生退意?”
  我笑笑,“聚散离合,人之常情。遥想穆先生,陶县令当机立断,抽身而去,弃官归幽隐。待我也学学先贤,有何不可?”
  “不能,”他脸上皱纹迭起,“你早已为棋所困,走不掉。”
  棋?我失神半晌,他似乎别有所指。我深深长揖,问道,“先生,您能否指点一二?”
  他微微一笑,收拾东西。离开前,只吐出一个字,“等。”
  回屋之后,我径直进了书房,同时交待枫儿,不许任何人打扰。
  均匀的低沉鼓声传来,临窗看出,庭中月光浮动,夜色清妍无比。陈旧的纸张中不知多少岁月,轻叹时光驰隙,苒苒流年,一瞬间星霜替换。
  若它本存在的话,它应该是什么样的?可以想象,它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乘载着庞大厚重的历史,沾满了无数人鲜血。
  揉揉额头,复低下头去。以我的水平,还是太难了。
  枫儿走进书房,带着一丝诧异和惊奇,“大人,宫中派人来了,今正在书房外等候。”
  我微凝了眉头,将桌上零散纸张笼好,塞进衣袖,“请。”
  来人是禁卫杨骏,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果是学武之人,眸子在夜色中更显明亮。他含笑向我施礼,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为早已熟识,我微笑着与他招呼,也不再客套,直问,“杨将军,有事请言明。”
  他笑道,“裴大人,皇上让我带样东西给您。”
  他从袖中拿出一本极薄的书,恭敬的双手奉给我。撇了眼书名,《玄览集·序》。我接过,说道,“请韩侍卫代我多谢皇上此番意。”
  他一拱手,神情言辞极为恳切,“皇上交待下来,请大人细看此书。”说着,顿了一顿,“在下有急事在身,不能久留,就此告辞。”
  言语间,他目光中一道光芒闪过。然后我送他至门口,他翻身上马,挥手作别,干脆果断的离开。
  《玄览集》,自高宗调露二十年起集天下学者,收天下各类书籍开始编撰,至今已有八年。编撰目的,是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化之理。前日主编刘攽说书已经完成,奏请皇上过目,为之作序。
  青绿书皮,平展整齐,带着淡淡墨香。我一默,手中之物应是它的序言吧。无暇细看,将搁于一旁。
  夜深际,万籁寂静。重新坐于书案前,从袖中拿出纸张,动笔书写。早已习惯熬夜,但数日来的劳心费神,终于让我困慵不堪,伏案合眸睡去。
  极低的动静响起,我微微睁眼。
  枫儿左手持烛,右手极其小心的翻动书架上的书,微弱烛光摇晃,光影投到她脸上,秀丽五官时明时暗,波流荡漾。半晌后,她已经查阅完所有书籍。我听得她压抑的叹气,声音中毫不掩饰的浓浓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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