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0/49页


  他眼神极为清明,语气温柔,说道最后,已经有浓浓叹息不舍之意,甚是伤怀。
  范溪瓴笑笑,很是心平气和,“扶苏,你果真博学,我真是佩服。”
  他摇头,“我只喜欢这些趣闻野史,说起大事,不能和你相比。这玉是送给心上人的极好信物。溪瓴,我见你有心买下,莫非是欲送给相思之人?”
  话的最后一句带上的淡淡的玩笑,半真半假。却让我心莫名一跳,朝范溪瓴看去。他不看我,语气还是一贯的调侃,“本意是如此,不过我猜你更需要吧?我并不急。”
  蔺虔连连摆手,“不敢,明明是你先看见。君子不夺人所好。”
  推辞好半天,终于还是让范溪瓴买了下来。
  道路上阳光似洗,洒在他身上,让我有瞬间的恍惚,好像一眨眼间他就会消失在我身边,一种不真实浮上心头。
  我有疑惑,却发现根本问不出口。他轻声问我,“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我一颤,轻咬下唇,“上次在殿上提到那册兵书时,你为我说话,是你临时想出的么?”
  他极低的叹口气,低的让人不能察觉,尔后他笑着反问,“你呢?我还没问你哪里来的兵书呢。事先也不和我商量,若皇上真要问起罪来,你又当如何?”
  我暗悔,无言以对。
  晚饭后,我翻开那崭新的青绿书皮,字字不落的看下去。皇上的序言文采丰茸,经纬绵密,如其人的气魄。不期然间翻到最后,再次看见他亲笔所题“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想念恢兮爰集兹”一句,怔仲甚久。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打乱我的思绪。回过神来,瞧见单薄而寂寞的身影已经走至跟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她这几日茶饭不思,做事亦恍惚,眉间总有着淡淡的忧愁萦绕,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
  我静静看着她。毕竟还是差了些,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怕不是皇上身边的人。我温言,“枫儿,你起来,有话直说。”
  她不肯起,低语,“我父亲是大理卿齐稹,我本名齐枫,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调露二十五年,父亲因判决不当而被抄家问罪,家道从此中落。家中男子流放于夷陵,女眷籍没为奴,我就这样,进了宫。至今快五年,家中音讯全无,不知父母状况。几个月前,被放出跟了大人您。出宫前,有人告诉我,父亲病疟成痼,朝不保夕;兄弟生活困苦,蹭蹬南边。他说,大人您有本绝世兵书,我若能盗出,他就能设法让我父亲兄长回京。”
  窗户大开,露澄风细,衣袂微动,竟让人觉得有丝凉意。我将她扶起,沉吟,“那人是谁?”
  她轻轻说道,“宫中禁卫右将张邵。”
  皇上并不会这般阴霾,在我身边伏下眼线,想到此节,我紧紧皱眉。她接着道,“今日我外出时,他让人告诉我,他说我未能在规定时期内找到兵书,让我等着父兄的死讯。”
  她神色凄楚,痛苦的目光,不知承受了多少悲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何况人乎?我双手将她扶起,“你本是大家小姐,身份尊贵。我既然知道,也不能再将你做婢女使唤。你只安心住下,我会尽全力帮你。”一番话未说完,她眼底酝出晶莹泪水。
  那晚我与她说了半夜的话,她在宫中呆得久,战战兢兢,和张邵来往时,一言一行也不敢多问多说,只有依命行事,也就没有任何证据。心中虽疑惑不断,我也无法再追问下去。
  合上门后,我不胜疲惫倦怠,为了宽慰她而挂在嘴边的笑意再也无法维持,消失的一干二净,只觉得心苦身役。

  第 15 章

  寿筵当日,日永风和,来人太多,华堂容纳不下,就在后院繁花中辟一大块空地安排桌椅筵席。后花园中本就雅致,繁花锦烂,池水溶溶,有假山矗立,绝美景象。行景园中,画不能尽也。众人多见过繁华富贵景象,反被这园秀野所撼。
  听得邻桌公孙篆说,这栋宅院乃是公孙诩所构思,郑畋功高,后被高宗赐给他作为私家府邸。
  近日来着多是文臣,儒家气盛,举动有礼,喜色津然满面;又丝竹乐声妍妙,玉酒频倾,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禁让人缅怀陈朝盛时的“长少群贤集,交错觥筹飞”的文会景象。
  郑畋并不显老,携夫人坐在上位,历来严肃的今日里眉眼都是笑意。这么多人同来祝寿,也是近年来朝中少有的事,其他人没有那么高的威望和那么多门生,或者寿数也不整。这次也算是大盛了,济济满堂,也可算他平生最盛极的时候。
  郑家热闹情状,也是我平生仅见。以前父亲生辰,最多就是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就罢了;有时候事务繁忙,他根本都忘记这件事,夜深时才回来,看着我们恍然大悟的宽慰一笑。
  我黯然,父亲若是尚在,也有五十。
  照理的祝寿词后,寿宴开席。然后在座的题了寿联,尽文辞之华,一派喜庆。酒过数巡后,寿联也提了无数。
  座位不拘官制,按各人喜好随意而坐,但上位客席,我却见到了蔺虔和范晟。他端着酒向我遥遥颔首示意。我大奇,问身旁的范溪瓴,“他怎么和你父亲,还有刘上史同席?”
  范溪瓴一笑,故作神秘,待我恶狠狠的眼神飘过去后,才晃晃杯中之物,慢悠悠道,“扶苏与郑家二小姐从小定下婚约,只待九月后就成亲;既是郑家的半子,何况又是重泉蔺家的弟子,自然高人一等。”
  原来如此,世族和官僚本就密不可分,这门姻缘倒是合适,遂想到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就是说,一个月后我们还得再送贺礼?”
  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想起这个问题,为了这份寿礼,我左右支拙。后来才知他嗜好书法,家藏汉代王羲之,前朝大家陈垣的真迹至数十百卷。我就备下一幅字画;不料今日一见,人人像是都知道他这个爱好,所送寿礼也多是字画一类,堆满了半屋。我当即愣住。
  听到我的话,他大笑起来,瞧那神情,愉快之极,定是想起我刚才的窘迫。
  不欲再与他废话,因为我瞧见武融端着酒盏朝我们走了过来,笑容满面,“我敬裴大人一杯。”
  我连连摆手,“武大人,我真的不善饮酒。”
  他哈哈一笑,“男子汉大丈夫,一碗酒怕什么?上次言语刻薄,难得大人海涵,我借这碗酒向裴大人陪个不是。这点薄面也不给么?”
  我苦笑,正欲解释时看到他已经端起案上酒壶向我面前的空杯斟下,我一急,将酒杯挪开,上好的陈年佳酿就从壶口倾出,撒在案上,酒花飞溅,周围几人的衣服上都沾了少许,旁边的侍女急忙擦拭起来。
  武融脸色顿时改变,我马上后悔这冒失的举动,急忙站起来,连连赔不是。
  他脸色已经恢复平静,言语尖刻起来,“莫非大人认为我不陪给你斟酒?”
  刚才的动静不小,惹的席间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我解释,“不是,不是。武大人,我真是滴酒都沾不得。”
  他目光一寒,“刚才为仆射大人祝寿时的三杯酒难道不是你喝的?”
  我无奈的皱皱眉,真是的,怎么越说越糊涂?那几杯酒让我倾入袖中了。
  他忽然笑笑,“据说裴大人从不参加各种宴席,曾经拒绝在座很多大人的宴请;今日既然肯到为仆射大人祝寿,就应该开怀畅饮,才不负大人盛情。若再这般扭捏下去,真像是女子了。”
  旁边席间的人大声叫好起哄,有人颇有兴趣的看起热闹来,更多的人则是劝我喝酒。
  我环顾四周,尴尬的笑,一时无词应对。范溪瓴这时才笑容满面的接过话题,剑眉斜斜一挑,朗声道,“武大人,今日是大人寿筵,她若是喝醉失仪,实在不好。不如这样,您喝一碗,我饮三碗,既是代饮,也是作陪,如何?”
  说完,他吩咐旁边的侍女换了大碗,斟满置于案前。武融看看我们,脸色阴晴不定,终于端起一碗,“其他人代饮是不行,不过范大人代饮,自是无妨。请。”
  我看着范溪瓴一仰头,将三碗酒喝了干干净净,面不改色。
  看着武融回到自己席间,又来了不少人劝酒,有熟的,也有不熟的,有中书阁的,还有其他阁台的。轮番不歇,我长叹了口气,跟他说,“这劝酒的真是吓人,幸好有你。”
  他因为喝多了酒,面容仍旧平和,微笑不改,但眸光闪动中,蒙上一层细翦水雾,我一怔,然后自嘲一笑,果然是酒晕精神好。他微一眯眼,笑语,“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劝你喝酒?”
  我一愣,“为什么?”
  他将身体靠了过来,诡秘之际的眼神,张嘴欲说,不想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老夫近日有幸得到一副极珍贵的字,却不知真伪,所以请各位帮忙鉴别一下。”
  我们惊奇的抬头看去,只见院中的几名舞姬散下;府中两名侍女将各持头尾,徐徐展开了一副裱得极精致的字,那幅字约有半丈长,远瞧去墨迹浓厚。
  郑畋轻捋胡须,稳稳说道,“这幅字是齐已故宰相萧元衡亲笔所写。萧公人品高雅,字也是天下有名;但平生甚少有墨迹流出,我好容易才觅的这幅。字迹上却有些像是萧公风格,不过奇怪的是,这幅字的内容。”
  手禁不住的颤抖,心如针刺。
  众人大奇,称赞有加,人马上围了一圈,品评不休,惊奇赞叹之声此起彼落,隐约传入我的耳朵。
  范溪瓴也不说话,拉上我挤入人群。
  然后就刚好听到蔺虔沉声鉴别的声音,“萧元衡为人沉静寡欲,志性刚烈,议论正直,官居宰辅之职,得齐主器重,众人尊敬;他的书法,笔势圆融遒劲,外柔而内刚,如裙带飘扬,让人束身矩步,傲然有不可犯之色。这幅字确实是萧公亲笔。”
  我盯着那幅字,巍然书写着:
  “从前稳过,如今方悔,不会温存。多应为你,不看风月,睡过黄昏。”
  确实父亲字迹。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记得小时候家中求字者甚众,但父亲只练字,从不送人。这幅字上的所提日期,是母亲忌日。父亲视为珍宝,没想到后来却丢失了,找遍相府,也没有寻到它的踪影。那时小,不知父亲在找什么,也不知道其中内容。
  父亲平生不提情字,跟二娘相敬如宾,还算和乐。我却没想到对母亲思念这般入骨。
  蔺虔接着道,“字里行间全不提情,可那相思已经纠缠,读之令人动容。原来萧公如此性情澄彻,让人敬佩;二十四字中写满儿女情事,恋恋阡陌红尘,如同璎珞敲冰,更傲霜雪之坚。”
  我震动,刷的抬眸。蔺虔目光肃肃,手指轻轻拂过字面,专注神态让我动容。郑畋轻捋胡须,瞧着他,眼里薄有赞叹之色。
  众人再观摩品评一会后,郑畋遂叹口气道,“仰慕萧公已久,本以为有生之年我们能见上一面,不想天不假人以寿,最后为奸人所害;如此贤臣,真真可叹。”
  周围挤满了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说什么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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