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1/49页


  大抵是我神情有异,引起众人注意,身边有人笑着问我,“裴大人,你看得这般入神,莫非是这幅字不对?”
  我回过神来,发现众人疑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范溪瓴一拍我的肩,我心一缩,在最短收束好表情,极客气的说道,“这幅字确实是萧公墨宝,没错。”
  “那就好。”郑畋点点头,满意的一笑,挥挥手,让人将字重新收好,拿下去。
  众人回到原位,说笑一会,互相灌酒,分了几席开始行拆字酒令。因为接不上就受罚喝酒,我不肯参加,只在一旁观战。律令严格,不许人提点,几番下来,各人都喝了不少,无拘的架子逐渐显了出来。
  轮到蔺虔时,刚好遇到一个“五”字,他凝眉想了半日,也无法回令。扶苏虽是饱读诗书,才子名响铮铮,可如今有了醉意后,聪明似乎也弱下去不少。
  我瞧着那边状况,微微一笑,“‘胶’移左画居右,岂非‘济’字?“五”将竖移至两旁,正是‘日’字。看来,扶苏真是醉了,连被罚数杯。”
  范溪瓴本就有些醉意,如今酒劲方上来,脸色微红起来,状况让我隐约有些牵心。他伏案侧头低语,“刚才他评你父亲的那幅字时,你心神可由震撼?”
  我盯着扶苏,才赡逸名,气宇清深,比之周围的官场诸人,更多了萧散之气。我说,“他从未见过我父亲,却能从一幅字上看出父亲品格;若是父亲还在,定会引为知己。”
  范溪瓴摇摇头,笑的暧昧,“你可读过扶苏的诗?趣远情深,有先人风雅之道;是那种读至荆轲刺秦,为荆轲饬,为秦王叹;大丈夫本应有此胸怀,不然何以济世救民?可他却不懂含蓄,锋颍微露,喜怒行于眉睫之间者,确实不适合为官。”
  我惊讶,盯着范溪瓴看。脑子里想起去年冬日,先生叹息着对他的评价。
  ――有奇才而不自持,随意嬉笑间洞若观火,颇具知人之明;为事手段百出,心思复杂。
  那边的扶苏准备自认罚酒,不想吴?E忽然哈哈一笑,伸手挡住他持酒的手,“久闻扶苏公子剑术高超,据说是‘一剑霜寒十四州’,大伙都想见识一番。不如你乘意舞剑,代替罚酒如何?也算是遂了我们的心愿。”
  果然众人砰然大乐,抵掌大笑,附近几席的人听到这番言语,顿时放下酒盏,止住酒令,凑了过来,笑眯眯的叠声叫好,等着看热闹。
  郑畋也不例外,当即让侍女托了一柄剑过来,笑说,“这柄剑是我的佩剑,随我征战端奚战功赫赫,如今不妨借你一使。”
  星纹剑鞘,青天长剑骇犀,寒气逼人,果然好剑。
  蔺虔推迟不掉,向着上位一弯腰,“大人,舞剑不可无乐。可是,园中的乐班无法弹奏。”
  “这有何难,”郑畋夫人含笑,“刚巧,琴中国手之誉白泠然在府中教小女琴艺,若有她的弹琴佐剑,想必更是精妙。”
  我抑郁的心情此时才得以好转。白泠然国手之名连我在齐都有所耳闻,琴声泠然静美,双十女子就以琴艺闻名于京师的公卿世家;还能一睹扶苏的剑术,果真不虚此行啊。其余人兴致更高,酒醉七八分,丝竹声停下,喧哗声顿起,人人翘首企盼。
  白泠然出现时,充满寂静的瞬间不期而遇。芙蓉如面,大袖宽衣,体若拂柳,姿态清绝。艳惊全场,目光流转处,人人若闻到暗香幽馥。
  我大抵是第一个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的。回头却见范溪瓴目光迷茫,不知看向何处,低声喃喃,“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我心下一顿,将目光移开。
  长剑出鞘,剑气峥嵘横秋。蔺虔微微一弯腰,“白姑娘,请奏《将军行・承云》。”
  她目光带笑,敛裙回礼,神色泰然闲散,不做一语,默看身后侍女从玳瑁玉匣中将琴拿出,架于一旁。然后坐下,素手无心一拨,从容适度之声从指尖溢出,所有人表情为之肃然。
  我的琴艺只能用惨淡来形容,不过那时父亲也为我请了名师,学了一载有余,分辨琴技高低却也不在话下。承云前半部分娓娓哀愁,荡漾了淡淡哀愁,然后骤起转折,音调顿变,激越忽现,突强突快,忽起忽止;最难的的是在气氛的阔大昂扬中要弹出婉转的情谊。极其难以弹奏,连教我琴艺的先生也无法完整弹完。
  果真国手,我叹息。琴声声调扎然,绰注浓重,初听柔弱,实者蕴含刚毅之气;扶苏剑舞高超,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急不乱,娓婉中蕴含高贵之气。
  片刻后,琴音忽然大变,如昏噎齐开,水木森然,仿佛鬼神之来。扶苏的剑势也变,如潮水蜂拥而至,势锐不可挡,看得心潮澎湃,人人目瞪口呆。
  范溪瓴忽然以筷击酒盏,放声长歌,
  “我生之初兮无为,我生之后兮国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动干戈兮市为墟。
  绵忧系摧抑起长叹,男儿立志兮自强。
  辞家别妻兮从军侨,少年豪气兮干云霄。
  猎凤凰,获白麟。
  击匈奴,斩楼兰。
  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兮马蹄尽。
  行四方兮平寇乱,麾天下兮辟无疆。
  虽无拔山力,谁复与论盖世才!”
  然后他大笑起身,拿起盘中剑鞘,从容走进剑光中,扶苏剑锋寒霜盖地,无孔不入;范溪瓴虽持剑鞘,但含蓄不露,不为剑气所逼,从容应付,左旋右抽;两人若凤凰旋舞,双龙戏珠,白色衣襟飞舞,剑气破空透远,宛若神仙众人。
  琴声浑大,我忍不住朝白泠然看去,从不知道女子也能将《将军行・承云》弹得如此大气。她从容敏捷的挥弦,神情嫣然,白皙面孔浮现桃色,额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忽然间猛然一顿,左手划过琴弦,琴声峥嵘,飒然风起矣。
  我敛眉,一曲也快完结。扶苏旋身一转,掷剑入云,高数丈有余;范溪瓴放声大笑,随意敞开手臂,引鞘承之,剑透空而下,稳稳落于鞘中。
  举座皆惊,如痴如醉,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无人言语。我击掌叫好,众人方如梦初醒,激烈掌声响遍了园中。
  范溪瓴醉步回到座位上,醉脸酡红,脸上神思恍惚,眸子如疏星般亮,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悠然坐下,又向嘴里灌了一盏酒;那席上的扶苏也是如此,七分醉意,笑得好不畅快。
  回神后,席间几位武将赞叹有佳,只道剑术高超,论着没招每式,夸赞不休;扶苏呵呵一笑,摇头道,“我们不算什么,难得是白姑娘,真是弦中雅弄若铿金,指下寒泉流太古呢。若不是她的琴艺,此番击剑悲歌决没有这般畅快。”
  众人朝白泠然所在的位置看去,却发现佳人早已退下。
  有人叹息,“白泠然不但琴艺高超,也是人间绝色。我此生中见过最美的女子也就是她了。”
  这一开头,再也收不住,人人仗着醉意,说起平生见过的绝色女子,有惊鸿一瞥的,有萍水相逢的,有青梅竹马的;有大家闺秀,有小家碧玉,也有乐坊歌姬。谈起来无不黯然消魂,万般思想,追忆倾城之貌。听着个人故事佐酒,倒也是乐事趣事。
  这些人,平日里为官太久,难得放肆至此。
  说着,忽然骁骑苏烈将军有人大笑,声若洪钟,摇摇晃晃的端着酒朝我走来。我一愣,他声名显赫,军功卓著,为人狂放不羁。莫非他又是劝酒的?若是他劝,还真不好推辞。
  正思虑时,他重重拍着我的右肩,面向众人哈哈大笑,醉态十足,“说起人间绝色,大家都忽略眼前之人。若是裴信换上女装,定不输给白泠然。不过女子哪能有你如此才智呢?”
  周围一片哄笑,“将军所言极是!极是!”这里浓浓的酒气本来就让我头晕,强自坚持到现在,如今听到这番话后,我更是脸色惨白,几欲晕倒。
  范溪瓴忽然起了精神,双手忽搂住我的双肩,将头靠在我肩上,嘻嘻一笑,“将军说得好。她若为女子,我定效张京兆之闺中画眉,宋司空之不弃糟糠。”
  骇然倒了一片人,客席上范晟犀利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我心如撞鹿,神色强自镇定,淡笑,“不过是玩笑罢,他喝醉了。”
  悄悄扭头,他已经和上眼眸,依然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剑眉舒展而安详,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果真醉了。
  筵席结束后,他睡了过去,却仍然抱紧我肩头不放,抱得紧密,怎么无法分开。和一大堆人拖拉着走到郑府门口时,却看到他家的马车早等在一旁。范晟若有似无的打量一下我们,一言不发的让府中下人策马离开。
  我轻轻颔首,环顾四下一周,暧昧目光,各种玩笑话纷至沓来。我神色平静的与他们说笑几句后离开。为今之计,只有带他回我住的地方。
  任他们瞎猜吧,还能如何?今日喝醉的人不计其数,也不差他一个。只是,明日解释得准备数句“酒可乱性”了。
  扶他在卧房躺下的时候,他终于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睛,一连倦怠之色。喝了几杯水后眸子方清凉起来,有了些精神。
  我笑,“你今日喝得不少,不过也算是海量。”
  他盯着我半会,然后环顾四周,打强精神笑笑,“原来在你这里。我可帮你挡下不少酒,你也没有一个谢字。”
  顿时啼笑皆非,脑子都不清楚了还惦记这个。我微笑,“我欠你的,何止一个谢字?”
  他浅黑的眸子就如灯火般亮,淡淡的温柔从眼底一点一丝的逸出来,烛光下衬着漆黑的头发,微红的面颊;极其微弱的呼吸声忽然急促起来,这般清晰可闻。我滴酒未沾的,怎么忽然觉得,胸中有那么一丝酒意涌了出来。
  他微微抬手,一点点靠近,在即将抚上我面颊时,外面传来枫儿的声音,“大人,丞相府派人来接范大人回去。”
  惟有相视漫叹,历来都是好物不牢,彩云易散,世间事皆不由我们做主矣。

  第 16 章

  调露二十五年秋,衡郡王文皓因为谋反事败,家中男子全部斩首,罪及师友;大理卿齐稹判决不当,举家流放于夷陵,永不得返京;同日里连颁数道诏书,一时间贬杀数百人。去岁末,新帝登基,赦令广布天下,刑部的赦免名单中也没有他们。
  高宗开明,调露年间,天下升平,少有大案发生;这两桩事就是最惊人的案件了。
  打听此事时,已经发现众人不寻常的表情;这么大几桩案子,照理说众人不会不知,可跟他们提及时,多都讳莫如深,多是劝我不要再管。
  我无权察看刑部和大理寺的宗卷,只得剑走偏锋,转向察看几年来的贬降的诏书制文。边看边蹙眉,这些都是居然全一天之内发出,极其罕见;可想而知这两件事是有关系的,但诏书说的隐晦,瞧不出端倪。
  一年一年的翻看,累极时望了眼窗外,有些暮色了。我微叹,隐隐不安的终于涌上心间。为何应下了这一桩麻烦事?也许是因为相似的身世和她单薄的悲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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