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8/49页


  “母亲,弘正小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我盯着窗外的雪花,轻声问。
  “他小时候,哪里有?]儿这般乖巧……”母亲微微一笑,“只知道哭,不让你有片刻停歇。我却不耐烦了,可他父亲却难得的好耐性,反说我不像做母亲的……”
  我看着案上的琴,想了片刻后笑,“想来也奇,弘正不在的时候,笑貌风神反而比以前更清楚了些,不知为什么。一举一动我都记得,他每次下棋败于我后,总不肯服输,就取笑我的琴艺……”
  母亲的眼光投在我脸上许久,微微地叹息一声;又看了?]儿一眼,又是轻轻地叹息一声,接上话,“当年他父亲去世后,我也是如此,时常听到屋子里有人轻声念‘立身之道,唯孝与忠,生死之义,须得其所’,然后惊的四处查看,却什么都看不到……生死有命,国运不昌,我们又怎么能强求……”
  寂静后我把话题扯开,“母亲,明年我想均阳给父亲扫墓。”
  “不过天下方定……”母亲默了默,“你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
  我算了一下,再轻声回答,“大约有七八年了。这几年不是不得空,就是在外,根本没有回去。”
  母亲哑然,“原来都这么多年了?那也应当回去,只是这一去一来至少也要一个月,你身体又未见得全好,不如让苹香也随行去吧。”
  “那怎么好,那时候她都应该成亲了,”我摇头,“还有几个月才是清明,到时候再讲好了。”
  母亲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扭头专心哄着?]儿玩耍,我笑笑看着,屋子里暖如春天,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
  到第二年的三月,天下安定了不少,母亲没再说什么,除了提醒我去均阳的一路上多加小心,再无多余的言语。走了几日的路后,我正在车厢里根苹香说话,车忽然停了下来,苹香掀开车帘后看了几眼,转过身来时一脸的惊讶,说,“有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回乡后我请母亲给苹香找了一户殷实人家,也是李姓,定下了亲事;因要四月中才嫁,她现在还执意留在我身边,这几年她稳重多了,很少惊愕成如此,我轻轻一皱眉,掀帘下车,看到道路前面站了十几名骑马之人,神情矫健骁勇,望之令人萌生退意。
  在我下车前,下人们已经解释了许久;他们都一言不发,也不让开道路,直到我下了马车,为首那人才向我一抱拳,“萧夫人,我家主公请您过府一叙。”
  下人们顿时哗然,我挥手止住,冷冷打量着来人,依稀觉得这群人容貌有些熟识,许久后才忆起来,不由得冷笑,“原来是你们。”
  “是,我家主公别无他意,不过是请夫人去下一盘未完的棋罢了。”
  他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而如今,涞水两岸尽是他的天下,所有百姓尽是他的子民,还有什么不能得到的。
  转头吩咐了下人几句后,拿出在车厢里带着的纸墨,提笔给母亲写了一封短函,大意是说,故人相邀,数月便还;折好后将信递给苹香,让她亲手交给母亲。苹香怎么也不知道我的意思,一脸的忧虑,我匆匆交待下人们回彭城,他们固是不愿,不过在我的厉言下,只得听从;然后从车厢里拿出弘正留给我的剑,走至他们面前,淡淡的说,“走吧。”
  “多谢夫人,”雷寿仪再一抱拳,指了指后面的马车,“夫人您依旧一如当年。”
  我一路都甚少开口;他们一如当年,对我都是礼待,故伎重演。
  只是这一路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平安无误的到达了上启。数年不见,上启依旧是当年模样,只是更繁华了些;坊坊如棋盘相连,人来人往,虽然在这里住了许久,可我已经完全不认识路了。
  看了许久后我开口,“这是去哪里?”
  “难道不认识路了么……萧夫人,你以前不是在哪里住过么,”有人指了指前面,“那里。”
  推门而进,院落,居室,树木依旧宛然如昨,意料之外的,我却看到琉璃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身极其素净的衣服,头饰也无半点,眉眼却不掩俏丽跟疲累,于是又是一番怔怔。大抵都在对方眼底看到时间流逝和多年来辛劳的痕迹,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眼泪簌簌而落。
  震惊后,琉璃反应比我快,迅速拉了我进屋,倒了茶递到我手上,然后轻笑,“小姐,您比以前更瘦了。”
  我摇头轻笑,“你也是。”
  然后如小时般手拉着手,说起数年来的经历,开始是报喜不报忧,最惨痛的也统统说不出口;后来却乱了,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夜色偏低后,她才一笑,“我在宫里这几年,过的倒是一帆风顺,不像小姐那样命运多坎……前一个多月被放出宫外,陛下让我到这里等您。”
  我捉过她的手看了看,再盯着她,说,“不要瞒我。”
  她笑的坦诚,“不曾瞒了什么。”
  既如此,我也不再相问,聊着各类的事情到深夜时,她忽然问我,“柳王府里的那群人,是不是全部伏法?”
  “是,自他们兵败,谢明就被斩其首于兖州城外,当年凡是知晓参与谋划的,动手的,弘正都上表朝廷,一个也没有放过。”
  她神情一顿,喃喃的说,“那就好了……”
  我轻轻拍一拍她,“想什么呢。”
  “没事,”琉璃马上露出笑,看得我心下一酸,“小姐,我忽然想起很多年都没有回过故里了。”
  再聊了不两句,一阵脚步声传来,我微微有些诧异,正想开口问琉璃这里还会有何人来拜访,刚说了个“这”字声音就嘎然而止,所有的一切都悟了,跟琉璃默默站到门旁等着;门一直是半开的,慢慢的有人踏进了屋,我抬了眼看看来人,如多年前为他臣子一般跪下去,开口说,“民妇见过陛下。”
  然后他让我站起来,语气带了点回忆,“多年未见,你倒是跟以前一样拘谨。”
  我轻轻一眼看过去,眉眼的意气风发比当年有增无减,淡淡笑,“当时为陛下之臣,如今为陛下之民,我以为那种都无分别。”
  他微微一笑,看了看屋子,在我刚才坐过的位子上从容坐下,转了话题,“我曾在紫辰殿前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自胤军入齐后,我片刻不忘。”
  “那我当年答应你的事情,可算是做到了?”
  我涩然道,“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何苦再问我多年前的事情。”
  略略几句话带过后,有几名宫中内侍进了屋子,摆下了一局棋后便默默退下,连琉璃也是,轻轻看了我一眼后半掩上门出去了;皇上一挥手让我坐下,沉声说,“当年的那局棋不等下完,如今再接着下完。”
  我欠身坐下,留心看了看棋局,然后放下一子,缓慢的下起来。落了几子后他忽然一叹,“你的棋艺倒是比以前更为精湛。”
  我默了片刻后斟酌用词,“陛下政务繁忙,而我终日都是清闲无事,除了下棋看书消遣时光,也不干什么了。”
  “以你的才智,倒是可惜了。”
  因为知道他在可惜什么,我方下一子后说,“我的才智能算什么,不论是跟陛下,还是满朝文武相比,都是可笑的很。”
  他的心思似乎不在棋盘上,许久后他不动声色问我,“此后若是有人起兵捍卫齐室,你又以为如何?”
  放下手里的棋子,我看到他眼底异样的光芒,不由得心一寒,正色说,“天下既然一统,便不由得再分,不论是否为了一己私利,或是别的缘故而起兵,都是重新置天下于水火,在百姓面前输了理,决不足取。”
  他淡笑点头,眼里是一派激赏,一如当年。
  此后的言语便少了下来,恍如从未说过刚才那番话。我的局势是早露败象,到最后不论怎么救,依然输了两子。我放下棋子,说,“陛下您是邀我来此下棋,棋既然已经下完,我明日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皇上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眼底黑的发亮;许久后摇头笑了笑,“随你。能听到你今日的这番话,已经够了。”
  此刻我才从心底松了一口气,这不过半局棋的时间,我却已经精疲力竭。片刻后外面等候的内侍进来,将棋盘棋子一一收起;他终于站起身,却在离开前问我,“我若给你丈夫追加谥号,你意下如何?”
  我脸色一变,出声回绝,“多谢陛下美意。他终是齐臣。”
  皇上挑了挑眉,终不再说这个话题;我神情稍微松下来时,却冷不防又听到他说了句话,“你不去看看范溪瓴么,听说他病的严重,正赋闲在家……怎么说,你们也有同门之谊,既到了均阳,去探望也不为过吧。”
  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实在无暇在均阳逗留。”
  送走他后夜已经格外夜深,因为想着明日一早还要动身,我便跟琉璃挤在一张床上睡下。半夜的时候,我醒了过来,而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此刻我坐起来,才有力气跟精神看看四周,一切摆设都是我离开后的模样,丝毫不变;我低低叹了口气,低了头看睡在一旁的琉璃,发觉她脸色难看的厉害,呼吸不允,却还是睡着的。大约是魇到了,我弯下腰,打算叫醒她,却发现她衣角里露出一方白角,看上去大约是一封信。
  我微一沉吟,她又翻了身睡了,那白纸轻飘飘的落到床上;我顺手捡起来,打算放到床边,明早给她,却在看到信上字迹的时候,脸色陡然变了,当下拆开。
  信纸跟信上的字迹已经陈旧,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下字迹尤其诡异。读完后我胸口涌上了丝丝的血气,明明是四月,我却冷得厉害,头晕的也厉害,伸出另一只手推醒琉璃。她开始不明所以,叫了声我后,再看到我手里的信,声音顿时变了,在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之前,眼泪已经下来。
  感到嘴角有腥热的东西流出,我也不擦,指着信问,“你不要哭,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紧紧捏着被角,带着噩梦的神情笑,“小姐,您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跟您回去么,因为前几日我在宫中看到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么。是侯骥,那一瘸一拐的样子,我永远不会错认。这封信便是他写给先帝的,说他已经说服谢明,萧元衡不日将死,齐朝气数亦将尽……是我好不容易从宫中偷出来的……本来想永远烧毁,可是却一忍再忍,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小姐,您还是看到了……”
  我拿起放在床边的剑,想拔出来,却一丝力气也无;琉璃拉住了我,诡异的笑,“小姐,你又想找谁复仇呢。难道是先帝,还是信中所提的朝廷重臣?还是现在的皇帝跟朝臣?还是整个胤朝……”
  再也忍不下胸中的血气,我眼前一黑,一口血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一滴滴的落到了被子上。
  琉璃轻轻笑,“您知道当年害您落江的人跟想烧死您是同一个人是谁么,都是德妃。我是准备报复她的,可是不等我动手,她就自己生了病死了……都到了这一步了,您还想怎么样呢?侯骥已经死了,当年的那些老臣也一个个都死了……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抱紧琉璃,感觉到胸口一片片撕裂,连哭的力气都不再有。
  那一个晚上,我走尽了一生的艰难与坎坷。
  ……
  数日后我离开上启,回程的路上,我几乎都在睡着,不见天日。不过就算睡了那么久,我也没有再梦到父亲,也没有再梦到弘正。在我醒过来的时候,偶尔看到夏日初长,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恍惚中父亲拉着我的手,让我背书。
  然后听到稚气的童声一字字的背着,“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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