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7/49页


  眼前蒙上一片黑,不知过了多久,黑中分出了白,东边晨光熹微,天竟然已经亮了。
  ……
  “弘正明达政事,识怀沈敏,有不拔之操。既出为兖州牧,轻身率下,劝课农桑。时人莫不多之。”
  ——《齐书 卷七四 诚节传•李弘正传》
  “至弘正被擒,颜色自若,瓴乃释而礼之。弘正乃起,固辞。瓴使人说曰:“齐失民心,百姓流离。我军之来,州郡皆惧而溃,降者日众。使君岂不见之?”弘正乃摄衣冠,从容对曰:“我受齐禄,当同其安危,今若舍此节以图存,世人将谓齐尽失德矣。欲使汝等知天下节义,非苟求千载之名也。”遂引剑自刭。坐中数人拜而唏嘘不已。”
  ——《齐书 卷七四 诚节传•李弘正传》
  ……
  他去后的第二日,我独自一人在书房清理他的遗物,书房的地图什么虽然早就被搬走,不过还是依然整洁。我记得扶苏略略跟我说了一句,除却图册,一无所动。
  将书架上的书都清理完毕后,只余下一些来往的信函,清理的整整齐齐,一封封叠的整整齐齐。以前都没有留心到这个。我默默拿起,半晌无法动弹——是我们在成婚前我给他的信。每一封都是。
  除却这些,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值的可以留下,我环顾四周,发觉墙上还有一柄剑,想起那时我刚嫁过来,时时都是噩梦,一夜被惊醒的无数次。他便拿来常用的剑压在枕下,说有了它,我便不会再做噩梦。自那以后,噩梦就真的日日淡去;再后来兖州战火不停,剑就到了书房,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笑说一旦有变,就用此防身。
  怔怔许久,直到苹香跟下人在书房找到我,说着柳大人跟兖州府内的多半府僚都已经降敌,兖州其余诸郡虽然抵抗,但最终依旧以败而终,兖州都已经湮没。说完后声音蓦然而停,许久,我指了指屋内的东西,说,你们把这些东西全装起来,我们过几日就回彭城。
  下人们应声则去了,我再加上一句,“还有西屋里的东西,不论什么,都装上一并带回。”
  书房外面我看到一片白色,正有几名府内的下人打算在门楣回廊挂上白幔,我挥手止住了他们,“不要挂了,挂上的也拆下来。也不会在这里住了。”
  我抱着剑坐在台阶上,想起他说过的死后定要回故里,陪侍先人于九泉之下。他说着话的时候是半玩笑的语气,眼里亮的很。
  苹香在我身边轻声说,“府外来了许多人,说什么都不肯走,要来祭奠大人。”
  “都是什么人。”
  “大部分都是百姓,还有柳大人他们。”
  “就说是我的意思,请他们回去……让柳大人进来吧,先带他去看看小公子。”
  柳淹进来我也没有动,指了指散乱成一片的院子示意他随便捡个地方坐,他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丧服,跟院子里的气氛相得益彰,朝我一揖后说,“夫人请节哀。”
  我看了看天色,问,“柳大人看过奭儿了么,是不是长得格外漂亮。”
  “恩。孩子眼神带光,五官俊秀,怎么看都很像大人……”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夫人,我不如大人,不能誓死守节。”
  我轻轻的摇头,的说,“你们跟他不一样,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可以无愧了。忠孝节义,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
  他眼神一暗,不说其他,转而说,“夫人,那葬礼上的事情……”
  “这番光景,再讲这些礼数不是可笑么,”我看了眼他,淡淡的说,“明日我就回彭城,聚在府外的人,你帮我劝他们回去,还有余下的事情,你尽数帮我处理。”
  “如今兵乱不息,处处都是战场,可夫人你在现在要回彭城?”他一愣,“只怕路上多险。”
  “彭城如今不也在胤军之下么……”
  听完他浑身一震,不再言;我勉强的笑了笑,说,“柳大人还有事情做吧,我不留客了。日后兖州的事物还劳烦大人了……还有,我回乡的事情,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免得到时又是一场哀恸……”
  行装一直收拾到午后,我看了看,当所有东西都搬到院中时,才发现除了他以前从彭城带出来的,根本没有多处几件,在这里住了四五年,还如同刚来。
  越看眼睛越疼的厉害,捂着眼坐了许久后又有了些力气,再向院内看去,下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下去了,而院内亦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一人,微低了头极慢的踱着步子,细心的打量着满地的书籍跟旧物。
  他的样子坦然的很,我依然坐着,冷笑,“你当这是自己家么。”
  他不接我的话,走至我跟前弯了腰,伸手欲拉我起来,说,“你怎么坐在台阶上。”
  我躲开他的手,他一愣,也发觉不对,把手缓缓收回,站直了看着院子问,“你要回乡?”
  “是。”
  他默了默才开口,不说任何想法,神情没落,看起来像是在追忆什么,“谁也没有料到,他说完那番话后就一把拔出剑,不等我们伸手抢夺,鲜血就从剑尖上滴下……在场的人都是身经百战,可依旧为他说那话的气度折服,大约世上再无人能及。我没有想到他决裂至此……”
  “够了,”我打断他,“不论他是否好名,如今拜总管大人您所赐,成全了他的忠义;李家的名声亦得以保存。”
  他的肩头猛然去僵硬,眼里的痛心如电光石火,一闪而逝,半晌后他走到我跟前,蹲下,低语,“草木虽死犹有种在。你又何必自苦。”
  我低头看了看丧服,惨白的惊人,“你不去处理军务,不谋划如何进军,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么。”
  “你……”他盯着我,轻声说,“当年你父亲去世,你也是如此么。居丧尽礼,哀毁骨立。”
  “不劳大人烦心。”
  手按着台阶我站起来,眼前却晕的厉害,根本站不稳,院中的那棵梅树模糊成一片绿;恍惚中有人扶住了我的手臂,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心。”
  我左手持着剑,不管是否站的稳,顺着声音来的地方将剑狠狠的刺过去。手上的力道顿时消失,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剑鞘正对着他的胸口一尺有余,而对面那人一脸的惊讶,迷惑,还有着轻微的愤怒,这些东西很快的隐藏下去,在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消失了。
  对峙许久后,他忽笑了,“你原来这么恨我。”
  剑鞘上的花纹在阳光下映出亮光,我盯住他的眼,手丝毫不松,“这几日我还能跟你说话,是因我自己以前也动过灭齐以抱父雠的念头……我是齐人,父亲夫君都死于国难,你难道还指望我能跟你心平气和的聊天叙旧么?”
  退后几步,他面上的笑容不减,“还在先生身边时,我怎么也不会料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如今想起这些年,竟一开始就错了。”
  “造成如今的局面,不论吉凶悔吝,都与人无涉,与己无干,”我冷笑的浑身发抖,“我唯一感激你的,便是你当年救过我。”
  “我平生最欣慰的,亦是此事,”他含笑走进,轻而易举的夺过我的剑,仔细看后重新递给我,“原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同道,却没有想到,你我总算还有一点以前的同心共契。”
  气氛僵硬的让人再也无法继续开口时,苹香出现在门口,气喘扶着墙说,“夫人,小公子大哭不止,您去看看吧。”
  当时我的手搭在剑上,在听到那句话后手一抖,迅速夺过剑后就盯着他,话却是对苹香说的“我马上去。”
  他淡淡的一笑,若有所思的忘了我一眼;我什么表情也没有,冷汗淋漓,浑身湿透,只是接着说,“你若还念着当年的半分情谊,便让我扶棺回乡。”

  第 27 章

  回乡的一路,即使因兵荒马乱在路上耽误了几日,可时间当真如流水,我听着车轮响动,应该忆起的不当忆起的都再者数日内被重新的想了一遍;一路上所见跟我初次回乡似乎改变的太多,一切一切早就改变,想起来头更沉了,便连着齐朝江山即将更换主人,想来,还有什么不能改的。
  昏昏沉沉中,眼前那日他听完我的话,嘴角蓦然闪过一丝笑,就像是暗夜中忽然的亮起的一盏灯,边笑着边说,“大约从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了吧。”
  被他的笑意惊退了几步,握紧了剑,“多谢你。”
  “我倒是宁愿你永不谢我。”维持了那个笑意很久,他终于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停住,没有回头的说,“我让扶苏带兵送你回去。”
  那晚我在厅中守着棺木到深夜,等到脑子昏的无法再想任何东西,迷迷糊糊中发觉弘正现在都没有回来,就去治所探望他;看到治所内的黯淡灯光,跟灯光下的胤军士兵时,方才有了意识,怔怔的往回走,却听到了有人低语……
  “就快到了吧。”
  跟在车外的扶苏忽然间说了一句,声音并不高,却让我整个人一下子僵硬起来;苹香轻轻挑起了车帘,让我能看到外面。凡是车经过的每家每户都满了白幔,道旁也站了人,服白,默默的看着我们的车过;开始道旁人并不多,越接近家,人也愈多……
  “是快到了,”我轻声说了一句,在看蔺虔,“这一路,辛苦你了。”
  他默默摇头,神情迷离,“不必谢……既然送到了这里,我们这就告辞。李大人之高义,举世皆闻……夫人还请节哀……”
  我在车厢里微微欠身,“大人一路好走。”
  他低声叹了叹,招呼了跟着他的几十名将士,在马上对我一致礼,方才去了。
  车在宅前缓缓停下。我抱着正在沉睡的奭儿,下车,映入眼帘的全是白色。李家大宅前挤满了人,沉默的盯着车后的两具棺木,没有一点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抬头看上台阶,唯一几张熟识的面孔都在那里,母亲被大哥扶着,眼睛疼的厉害,模模糊糊中,他们的神情时远时近,除了能察觉到不可抑制的悲痛,其余的,再也看不真切。
  我将孩子交给苹香抱着,狠狠的跪了下去,胸中血气不停的翻涌,在车上想了一路的话此刻都一句想不起来,只说了一句“母亲,我们回来了。”
  眼前蒙上了一点黑色,耳边在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在母亲伸手搀我气来时,那点黑色扩大,终于黑的没个尽头,永无止境。
  一病就是半年。
  数月间天下的形式终于逐渐安定下来。在那年十一月,谢冯举京投降,皇族宗室被俘,押送至上启。齐朝最终也没能熬过宣政二年的冬天,年号自然也变成了胤朝的建平八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陪着母亲在屋子内说话,听完后,谁也没有再多说一自半语,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到,心照不宣的把话题转移到在我们身边一旁爬来爬去的奭儿,因周围没有可以玩的,他就拿起案上书翻来翻去,睁大了眼看。
  母亲便笑了,“这么小就喜欢看书,日后定是满腹经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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