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冯至)》第16/17页



水杯中两滴『液』体,瞬时的效果,麻木,死亡。我像打电报那样,采用电文体来讲话。两滴是什么?作为文件签字人,我断言记不起来了。这就奇怪了,他说。我每每在这些事情和言词上变得『迷』糊不清。我中断讲话,然后在中断讲话之处重新开始,竭力来支持我的论点。我说出的句子既不完整,也不明确。句子太短,实在太短,而且句子与句子之间不连贯。这是令人痛苦的感觉,是窘迫慌『乱』,是杂『乱』无章。我的讲话,如同地球上的万物,无不受到地球引力的支配,需要有一个初动力,才能克服地球引力。话语一出,我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一往无前,飞奔不止,以便在话语减弱之前最大地利用初动力。鉴于话语也是趋于减弱的,这样,就需要训练,以达到初动力与地球引力之间的平衡。我将这一切都向警长作了解释。我说,有人不喘一口气便能将话语全部说完,很好地保持话语的平衡。我趋向于一开始调门讲得太高,然后减弱,最后降得太低。我爱好沉默,而沉默正是与话语相对立的。有些职业就是不间断的训练,我说,你被迫不间断地讲话。于邮票这一行当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买邮票的顾客寥寥无几,你除了同他们谈邮票外,再也不知道同他们还谈些什么。我既厌恶邮票,也厌恶顾寄。我之所以议论这一切,是为了请求警长原谅我的那些含糊不清和杂『乱』无章之处,警长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打量着我,听着我讲。现在,我们来谈一下事件的起因,他说。接着,他又低头瞧着那架在桌子上摇摇晃晃的旧奥利韦蒂打字机。两滴什么?

天使们合唱着,吹奏着乐曲,给我们增添了更多的混『乱』。我是在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行事的,逗点。不是由于受害者的挑衅,也不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而是我下定决心干下的。那天晚上,刮起一阵可怕的风,我讲述道,一股热风。它是由闻名的撒哈拉大沙漠上空的气流向地中海低气压移动而形成的。它就是有害人体健康的西洛可风,我说。此时,从天花板上传来音乐声和合唱声,屋顶下传来旧打字机的击键声,然后又传来警长沙哑的说话声。选择合适的时机和地点,我说,专心致志地投入到……

如果您所说的那种事是可能的话,那您就太棒了,警长说。那么无线电报机呢?我反问道。话语飞到空中的电磁波上,谁也不感到奇怪。无数个世纪过去了,直到有一天,话语也开始飞翔。话语并非生来就会飞翔,但是它们现在飞翔着。天使飞行不飞行?我问道。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写一个记录,警长一面喘气,一面说,为什么您同我谈这些事?我从未见过印度人有您所说的那般能耐,您有证据吗?您亲自见过吗?我是通过阅读报纸得知的,我回答道,您不相信报纸吗?得了,我们按顺序进行,他说。

对受害者的描述。他写下中等身材,粟『色』头发,蓝眼睛,深『色』皮肤,或者粟『色』眼睛,浅『色』皮肤。他停止在旧奥利韦蒂打字机上打字,重新打量着我。这也好,那也好。他说,那么蓝『色』不是粟『色』,蓝『色』也不是蓝『色』。粟『色』不是粟『色』,粟『色』什么也不是。我不知道您打算说些什么。不能这样谈下去,现在,我们来谈各个事件。好极了,我阅读报纸,我说,阅读有关接二连三发生的各个事件的报道。

报纸是我从广场上的售报人那里租来的。我带走几包报纸,能一起阅读到深夜两、三点钟。后来,我同售报人吵了架,因为他怪我撕破报纸。警长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们按顺序进行。年龄假设在二十岁至二十四岁之间。家庭住址不详,说得更确切些,文件签字人不知道家庭地址。让我们来假设一下,我说。不,不行,警长尖叫道,我们不作任何假设。再次盘问到事件起因时,文件签字人不能作出详细的解释。他再次声称一无所知,逗点。似乎就他自己的责任而言,他的想法变幻不定,逗点。有时,似乎想炫耀自己犯下的罪行,在其它场合,又自称因当时没有目击者在场而深感遗憾。在文件签字人声你的犯罪之地――阿雷努拉大街的商店进行的现场临检毫无结果。现将商店资产清册附于临检报告之后。句点。

警长带了两名警员来到商店,好在他们都穿便衣。他们检查了每个地方。结果,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有邮票、邮票目录册和果仁饼。他们让我打开保险柜,里面有我珍藏的德国通货膨胀的稀有邮票。他们还没收了我的枪管加长的 7.60 毫米口径的贝雷塔手枪,吊销了与此有关的合法持枪许可证。后来,他们又去了我在蒙泰韦尔迪・韦基奥山的那套房间。那里一片混『乱』,一大堆衣物和旧报纸遍地狼藉。没有米丽亚姆的一丝痕迹,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封信,没有一只袜子,没有一根袜带,什么也没有。没有一块唇膏的斑痕,没有一根发卡,连一根女人的头发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女『性』的痕迹。警长记下了对住所的描述,以及进行搜查时的现状。我阅读后,签了字。

重新开始叙述事件。我们按顺序进行,警长说。商店里确实发生了什么事?确实?喇叭声又响了起来。我听到了从天花板上传来的翅膀拍击声。注释号。我的话语如水滴形的铅锤一一落地有声,水杯里的两滴氰化物。从哪里购买的?我记不起来了。它本应该用来干什么?用来存放在那里。氰化物是剧毒品。如果那些事的发生正如您所说的那样,那么,您现在不可能坐在这里讲述这些事,您也已经一命呜呼。这是我始所未料的。我已经多次在时间、地点、眼睛的颜『色』、大衣的『色』彩、头发的颜『色』和脖颈上的汗『毛』类型,说了很多自相矛盾的话。说得要准确,警长说。人们找到了两个盘子,一只咖啡杯,两把叉子,一把餐刀和一把咖啡壶,一个小电炉。我把剩余的东西都倒进了台伯河,我说。水上警察不可能不犯错误,教皇才不可能犯错误。请您别扯到教皇上去,警长说。

他不愿相信。我不知道您谈这个故事的目的何在?他问道。您要向我说明什么?那么我再从头说起,从我天天晚上,在玛格丽特桥与自由广场之间徘徊,在台伯河滨河大道的树下等候谈起。哪个佩蒂托特碑?警长大声责问道,哪个大广场?也许您指的是人民广场。哪里的话,不,不是人民广场。他喘着气,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来。您尽管喘气,警长先生。他一面喘气,一面叼着烟卷,从鼻子里冒出一股烟来。

审讯进展缓慢。好吧,我们从头说起,按照顺序进行,他说。现在,我谈一下集邮犯罪集团。警察对该组织一无所知。你们真够糟糕的了,我说。这时,我开始高叫起来。冷静些,警长说。现在,警长拿起一支雪茄,抽了起来。这是一支托斯卡纳雪茄。从天花板那里传来轻微的喷嚏声、咳嗽声和喇叭声。请您别扯到天使上去,警长说,请您别扯去管喇叭声,关于集邮犯罪集团,您能告诉我些什么。他们是杀人凶手,它的名称足以说明这点,我说。拿出事实,拿出事实,警长说,您得依据事实。我已经给您讲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事实,我说,这样的事实连您都从来没有听说过。

人们能否一面飞行,一面吹奏乐器?怎么拿喇叭?您别问我这些事,别提这些问题。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逼』得我走投无路。我给他诉说了有关集邮犯罪集团和佩拉贾或佩拉斯贾的全部情况。他竖起耳朵,瞪大了眼,打量着我。那么,这位奇伦蒂太太究竟是谁?一个假集邮爱好者,一个假顾客。她认识受害者吗?我想认识,是通过集邮犯罪集团认识的。您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犯罪集团的存在?那些家伙是不会到处留下证据的,我说。

对犯罪团伙的间谍密探奇伦蒂太太也进行了搜寻。阿德里亚纳广场那里没有一个人名叫奇伦蒂太太。我们逐门挨户去查过了,警长说,莫非奇伦蒂太太和四楼的老太婆是同一人不成?为什么不呢?我说。即使你们找到了她,她也会矢口否认的。现在,请您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不妨您来试着写这个记录,警长说。我不能设身处地地为您想一想,因为我是站在另一边的。哪一边?站在飞翔、奏乐的天使一边。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招供,我说。冷静些,我们按顺序进行。我们没有取得丝毫的进展,他说,如果我非得起草这篇记录不可,那么我需要确切的线索。谁说不要确切的线索?我反问道。不管怎样,许多人在贾尼科洛的朱莉亚大街上见过我们在一起,见过她来我的商店。门房说从未见过她,售报人和汽油站加油工人也从未见她,谁也没有见过她,大家都一致这么说。我说,她来过很多次。

文件签字人宁愿她自然死亡。警长从打字机上撕下纸,将它扔进字纸篓里。我不能写下您宁愿如何如何。在这里,我需要就实际情况和各个事实作记录。有这些事实,我们就将它写进去。我们为此而来到这里,否则,岂不成了开玩笑。天使们在天花板上围成一圈唱歌。他们有着胖胖的脸蛋、『裸』『露』的大腿和小小的翅膀。他们的体态如此丰腴,身上的翅膀如此短小,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飞行的。他们一边飞翔,一边吹奏着乐曲。他们又唱又闹,我们的头顶上缭绕着他们的欢笑声和像鸽子那样发出的翅膀拍击声。有的天使低飞,直至掠过我们的头发。警长想必对此已习以为常,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一面说,一面请我到远离天使的下面去喝咖啡。如此说来,我们正在成为朋友。我是一名邮票商,一名凶手,残害一位姑娘的凶手,他却是罗马一个警察所的警长。为了让您高兴,我将写一份备忘录,建筑之父。我称呼他建筑之父无非是为了恭维他。有时,我具有非凡的能耐。

好吧,您就写这份备忘录,建筑之父说,省得我费力不讨好。现在,我一手执笔,坐在这里。

我从早到晚地写着,写完又擦掉,重新再写。我写满了一个又一个本子,然后又把它们一一撕毁。我整天整天地闭锁在自己的商店里,杜门不出。有时,我像一些作家那样,在咖啡店,坐在咖啡杯的面前写着。就像在一部长篇小说中那样,我在本子的第一页上写了标题。标题只有一个,就是她的名字:米丽亚姆。在纸上写下一句句话,过后细加回味,人们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如果说,讲话是困难的,那么,写作是最困难的。人们永远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该到哪里收尾。实际上既不应该有开始,也不应该有结尾。凡是现在发生的事发生时,既见不到开始,又见不到结尾。它以各种方式向四面辐『射』。一件事节外生枝,产生出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又节外生枝,产生出又一件事,事情就这样以各种方式四面八方辐『射』。你的笔触永远跟不上事态的变化,至今人们还没发现一种方法,能跟上事态的变化。我写的是米丽亚姆,但是并不涉及她本人,涉及到的仅仅是一个单词,仅仅是子虚乌有。谁读了都明白不了。于是,我把所写的一笔勾销,再从头写起。

我几乎写到了大功告成的地步。我告诉警长说,我写了二十来页,只需加上标点符号即可就绪。当我声称写了二十来页时,我是在撒谎。我不断地将写好的一页页纸撕毁,将它们扔到西斯托桥的下面。碎纸片在空中飘来飘去,绕着大圈,时而上升,时而下降,然后飘落在水面上或沙滩上。甚至于那些不连贯的句子也能轻盈地飞翔,我目睹它们在桥拱下飞来飞去。树叶也飞翔。我自言自语道,那个秋天,在上述地点,我望着树叶从树上落下,在落地前满天『乱』飞,我盯住其中的一片,目光紧随着它上下左右,波浪式地翻飞,直到飘落在水面上。我常常把从本子上撕下来的一张张纸片抛出去,探出脑袋,望着它们在气流的带动下升到空中,然后落下又飘起来。每一运动物都有自己的飞行方式,我自忖道,海鸥以这种方式飞行,燕子以另一种方式飞行,纸片和树叶以这种方式飞行,天使们则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飞行,飞机又以另一种方式飞行。话语也在电磁波上风驰电掣一般默默无声地飞行,当它们飞出电磁波时,依然是真实的有声话语。邮票商不会飞行,人们从未听说过邮票商起飞的事。我正巧有个证据,乞丐不会飞行。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警长。警长说我说得对。警长也不会飞行。他说。我和警长正在成为朋友,也许我们已经成了朋友。食人者会飞行吗?

受害者惊呆了,没有进行反抗。警长重新开始在奥利韦蒂打字机上打字。文件签字人一反常态,排除各种预谋之说,声称是在莫名其妙的冲动下行事的。我收回原先的全部供词,我说。后来,我脱口说出了巴尔达塞罗尼的名字。也许,我们找到了原因,警长说,那就是嫉妒。巴尔达塞罗尼是条小爬虫,我说,人们会嫉妒一条小爬虫吗?他是集邮犯罪集团的代理首领。这位姑娘已深陷到这一犯罪集团之中而不能自拔。不,不,不,警长回答说。

巴尔达塞罗尼声称不认识这位姑娘,认为完全是由阿雷努拉大街上的邮票商店老板,即文件签字人一手编造的故事。巴尔达塞罗尼应该注意,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说,犯罪集团的成员就像黑手党徒之类的家伙那样,始终处于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的险境。他们从不讲话,也不能讲话,总是佯装不知。

我写到了第三十页,我说,马上就能收尾。我像一位神圣的作家那样,手握着笔,在我商店柜台后面度过了一小时又一小时。顾客进店,我将他们打发走。当你开了一爿商店,人们可以自由出入时,外人和密探也能入内。如果你想把一位顾客赶出商店,我自忖道,那么法律将站在哪一边呢?是站在顾客一边呢,还是站在店老板一边?我不能同法律相抗衡。在卡波内,人们为一个税收问题争执不休。我没有时间,我说,很遗憾,我有事。

警长还在喘气。您喘气吧,警长先生,不是嫉妒,又是什么?不,我说,这与嫉妒无关。

罗马狂风骤起。它刮走了广告牌,刮走了屋顶上的瓦片和烟囱。刮断了树枝和巴尔贝里尼广场上莫塔公司的第一个字母 m。真是一股飓风,一场灾难。据一家晨报报道,损失达六亿里拉。据《国家晚报》的消息,损失则超过十亿里拉。飞机不能在菲乌米奇诺机场起飞,奥斯蒂亚各工厂厂房的屋顶被掀掉。据说,风速为每小时一百公里,真可谓一股陆地龙卷风,一股旋风。我可以随风而飞走,藏匿在一个鲜为人知的村落。可是我却一直在柜台后面为警长写材料。我为米丽亚姆写材料。米丽亚姆,这里,人们对你的存在产生了疑团。我只能不厌其烦地讲述你的衣着如何,发型如何,你的头发的颜『色』,你所抽烟卷的牌子(桑地亚牌或者是特麦克牌),讲述你现在有多大年龄(当时,有多大年龄)。由于反反复复地讲述,人们将会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一个幻觉病患者。我干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是,有时,真理也是难以置信的呀,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后来,巴尔达塞罗尼前来说,你只是存在于我的头脑中。你不存在,那么我也不存在,反之亦然。

警长一直等着我的备忘录。必须确凿可靠,他说,按顺序,一件事一件事地叙述。阿门,我感叹道。我觉得真的没有什么可笑之处。现在,我仍然听到一阵低沉的笑声,可是佯装什么也没有听到。警长在旧奥利韦蒂黑『色』打字机上打满了一行行字,一句句话。我们终于完成了,他说。我阅读完毕,同意认可,签上字就走话。我们终于完成了,他说。我阅读完毕,同意认可,签上字就走

假若口中吐出的一个词语起飞的话,那么,紧随其后的下一个词语就不可能同前面的词语连接在一起(它已经飞走)。如果窗户是敞开的,那么它还会飞走。我不止一次有机会目睹词语在涂有焦油沥青的屋顶上和晒台上飞来飞去,然后,朝着西南方向远去,也就是说,朝着大海的方向远去。这是纯粹的巧合吗?我自问道。关上窗户也无补于事,只能给你的房间添『乱』,书面的词语则不同。它留在纸上,死死地固定在那里,无法逃逸。你可以用脸和肩膀去贴近它,绕着它转,抓住它,因此也可以将它锁在抽屉里,保存在钱包内。你还可以随意烧毁它。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准备好笔,耐心地等待它。当它来到时,你趁它还没有起飞,就扑上去。你得注意许多词语如鳗鱼一般油滑,如蝗虫一般善跳。它们诡计多端,不那么容易落入圈套。有些词语是无形的。



第一卷 第十五章

我拒绝讨论这个问题,这是已经议决了的事,现在别再提它,故事已经结束。

我步行在平切托老区的林荫大道上,两旁是一排排的柏树和用粗砂岩和水泥构筑的纪念『性』建筑物,在风吹雨淋日晒下,建筑物的外壳已剥落成斑斑点点,随处可见。铁心也暴『露』在外。铁心被铁锈侵蚀,小小的铁栅栏门也都生锈。苔藓盖住了石灰岩的基座、氧化物覆盖在青铜器的表面,石墨(它既是颜料,又是植物)1渗透到下面的大理石,在大理石和石灰岩上留下污渍。林荫大道的砾石间长出了野草。两只乌鸦在海桐丛中追逐嬉闹。这里有寂静,这里有绿『色』,有夏日的荫影,有树脂和土地的芳香。黄昏,沿着林荫大道漫步,在教堂后面的小小观景台上,探头遥望远处的夕阳下交通景象。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

这里正好是城市的边缘。一股乡村的气息来自东北方向。蒂布尔蒂诺三区后面更远处,牧草的『奶』牛发出的铃铛声回『荡』在空中。这里的林荫大道几乎经常空无一人。人们脚踩细小而松软的砾石,仿佛砾石上铺上一层泡沫塑胶。我想象中的天堂就是这样的,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它不是天堂。

我走下大理石的台阶,回到入口处的广场,新的青铜新工艺品和珍贵大理石(雕塑用高级大理石,灰『色』花岗岩,蒙特拉戈内1的浅『色』和深『色』大理石,比利尼石,比利时黑『色』大理石和玄武岩)闪烁着光芒。(我像巴尔达塞罗尼那样精于此道,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一位收藏家来说,这是一个宝库(我影『射』的收藏家始终是巴尔达塞罗尼)。大理石和青铜工艺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在这里的青铜、工艺品和大理石之间漫步,一片乌云气势汹汹地将飞到我与太阳之间。

当我告诉警长说,我将某个物品扔进台伯河时,我就听到过,奇伦蒂太太将拉斐尔的尸体扔进了台伯河。不管如何混『乱』,我毕竟不是奇伦蒂太太。我本来可以(但是马上打消了这一想法)将遗骸碾碎,再将碎末撒到车窗外,或者装在一个小包里扔入首都的垃圾倾倒地――蒂布尔蒂纳的垃圾坑。再或者如报纸报道所说,将它全部熔化在烧碱中,烧碱能腐蚀和熔化各种东西。也许还能熔化死者的灵魂。某个时候,我曾想把小包带给警长,放在他桌上,对他说,警长先生,它就在这里。再察看一下他的脸『色』。可是我却在这里,腋下夹着小包,在先生们和贵『妇』人的严厉目光下,沿着具有纪念『性』质的拱廊步行。安息吧。

我沿着一条通过洛蒂扎齐奥尼新区的林荫小道,懒洋洋地离开广场。道路刚铺上沥青,上面还有些小砾石,我倾听自己踩在路上的脚步声。大理石和绿『色』的花坛(春季里该开多少花呀),无数的水晶制品和金黄『色』的青铜工艺品,红『色』和黑『色』的花岗岩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陶釉。两名头戴帽子、身穿粗布制服的男子正在默默无言地挖掘着,再下面,一位加工大理石的工人正在用电动搅拌机平整博蒂奇诺大理石的接合点,似乎为机器发出的噪声而感到有愧,又似乎要请求我原谅。

我又回到林荫大道(过了科利亚托),重新走到微微向南倾斜的坡路上,深入到空气流通、干净整洁的城区,恍若进入了洛桑的市区。我从未去过洛桑,但是,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这样的。一块路牌告诉我,我正在进入平切托新区。这就是平切托新区,我自言自语道。好极了。我坐在一级台阶上,将我的小包放在大理石上,接着点起一支烟。这地方不应该允许狗随便出入,我心中想道。尽管如何,一条丹麦种大狗却在林荫大道上来回跑动,茫然若失地嗅着树。它走近我,闻了闻我的包,我不得不吓唬它,用怒喝声将它赶走。

我站起身,继续步行,但是,我双腿疼痛,脑瓜如希特勒时代被纵火的国会大厦那样直往上冒火。从远处传来米丽亚姆的声音(我无意提她的名字),她正在叫我,可是我并没有应声。我有事要做。我本来可以对她说,我正在忙你的事,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对她说。我还听到远处的音乐声和其它声音。那么,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呢?我本来可以把我的小包抛弃在灌木丛中,将它扔到铁栅栏的那一边,放在一棵柏树下,那么以后呢?我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不同于以往做过的任何事,但是,实际上,我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做,我自言自语道,我只是来回散步而已,只是走动而已。这一切都不能称为做事。那么,正在发生什么事呢?

我来到一片荒凉的小草原,那里没有树木,但是布满了白『色』建筑物,就像人们过去在百科全书的照片上见到的某个东方村庄一样。在林荫大道的起点,有一块上釉的铁制路牌,几乎被夹竹桃灌木丛遮掩。我读了上面的字,写的是圣圭・斯帕尔索。这地区名叫圣圭・斯帕尔索,我自言自语道。这里,有一大块一大块的土地,土地似乎刚翻过不久,似乎应该栽上桃树和葡萄(根本不栽葡萄)。我环视四周,空无一人。我本来可以在这片刚翻过的土地上挖个小洞,但是,我不忍心将我的小包遗弃在这片荒凉之中。这里,没有一棵可供鸟类栖息的树木,夏天没有一丝荫影。我只见到水泥小柱子和铁链散落在各处。在我的脚下,有一卷带刺的铁丝。真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与集中营无异。如果不是幻景,那么我发现在一堆生锈的金属废品中有一样东西。我见到了一朵黑玫瑰,堪称植物界的一大奇迹。这是一朵不可思议的玫瑰,一朵神秘莫测的玫瑰,古人称它为亚玫瑰。我将我的小包放在堪称植物界一大奇迹,象征着不可思议和神秘莫测的黑玫瑰底下。实际上,哪里是什么黑玫瑰。它不是我所说的玫瑰,而是被雨水冲刷得光溜溜,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青铜玫瑰。

我艰难地从另一边向格拉多内的三个区:格拉多内一区,格拉多内二区和格拉多内三区走去。天空暗了下来,乌云来到我与太阳之间。它投下的寒冷阴影向前移动着。当太阳变得昏暗,但不是西沉时,就不能称为黄昏。我下坡来到格拉多内一区,然后又下坡来到格拉多内二区,行走在梯田上,那里的地面上布满了无数小小的几何图形。连一平方厘米的空地都没有,连一块泥土都不见。需要耐心,我安慰自己说。

在格拉多内三区下面有一处地方,那里有鳞次栉比的临时『性』小建筑物,有遍地散布的小木柱,带有水泥的石灰华碎片、大理石和粗砂岩碎片。我们到了穆拉廖内东区方向的郊区边缘。沥青路到了尽头,砾石也到了尽头,开始了夯实的泥路。一块路牌写着:塞门扎约。它是该区的地名。我见到两名低头行走的『妇』女,两张皱着眉头的脸,手里捧着两束鲜花,两副黑手套和两块头巾。她们却没有看到我,或者说,她们看到了我,但是装作没有看见,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回头望着她们远去。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自言自语道,两名『妇』女低头途经这里,她们却没有看到我,或者说,她们看到了我,但是装作没有看到我,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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