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冯至)》第2/17页







第一卷 第一章

鸟儿展翅飞翔,我却徒步向火车站走去。

非洲爆发了一场战争。长着软木脑袋,呆头呆脑的士兵们身穿马苏瓦阿粗布军服,头戴软木头盔穿越城市。他们唱着那首当地家喻户晓的歌,前进在通往火车站的加里波第大街上。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要去哪里?想去干什么?既然一个个都引吭高歌,想必心中自有快事,我默默忖道。通过电台唱出或用口哨吹奏的这支歌,从咖啡店和居民家的窗户那里传到大街上,回响在我的耳际。电台在夜间仍然连续不断地歌唱着。歌声刚停,讲话声又起,讲话声连续不断,然后又恢复歌声,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在街道的拐角处,出现了一辆辆满载着香蕉的手推车。我母亲因害怕得传染病,从不买香蕉吃(香蕉的顶端残存有昆虫的尸身)。

“香蕉是最危险的水果。”我母亲告诫儿子说,然后带他去见吃冰淇淋的孩子们。

每逢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徒步走过整条加里波第大街,一直到达斯泰卡塔广场(一位红脸的汉子从一面镜子中,指着一块贝尔帕埃塞圆形『奶』酪,向人们微笑)。我们来到大广场那里的塔那拉咖啡店。我母亲停留在售报亭前,浏览各种杂志的封面,我则跟在服务员的身后,从这张桌子旁跑到另一张桌子旁,追逐那些『舔』着圆锥形冰淇淋的孩子们。

有个孩子长得像小天使似的,红润的脸颊,身穿天蓝『色』衣服,鼻子上翘,一对鼻孔清晰可见,金黄『色』的卷发梳成香蕉形状。他仿佛来自天堂,降落人间。至于我穿的鞋,鞋底已经开裂,工作服上的钮扣均已脱落,拖着鼻涕,双手沾满污泥,我站在他的身旁,不觉自惭形秽。我的腿上也是抓痕累累,膝盖总是黑不溜秋的。当我走近他时,他任凭我靠拢他,有时,还炫耀着冰淇淋,冲着我微笑,但是只要我一进入他的『射』程之内,他便会冷不防地踢我一脚。我看穿了他的这招后,便分外小心,想方设法踮着脚尖,从背后接近他,有时,我脱下鞋,光脚而行。他想必名叫阿方索,因为他母亲昵称他为丰佐,或者昵称他为丰齐诺。他最喜欢吃草莓冰淇淋。他母亲长得很丰腴,皮肤细腻而光泽,是个丽质佳人。站在她的旁边,我母亲的形象则显得分外可怜,因为我母亲头发不常梳理,身体过于瘦小。

我就这样从这张桌子旁跑到另一张桌子旁,从这个孩子那里追逐到另一个孩子那里,度过一天的时光。“为什么你非得如此贪吃不可?”我母亲责问道。

塔那拉咖啡店的冰淇淋堪称市内一绝,由店老板塔那拉先生亲自制作,采用刚从维科费尔蒂利运来的鲜牛『奶』和新鲜水果作为原料。人们嘀咕着他为什么不建立一家工厂。大家都见到他在冰淇淋中加进真正的鸡蛋,而别人则搀入鸡蛋粉――来自中国的粉末状鸡蛋。人们常常听说,这种黄『色』的粉末来自中国。凡是黄『色』的物品均来自中国,在市政大楼拱廊下,一个小老头兜售的某些黄『色』小球也来自中国。那么香蕉呢?它们也是黄『色』的呀。

我母亲谆谆教诲说,贪馋为不恕之罪,人们可以因贪馋而下地狱。

在冰淇淋非上市季节,母亲带我到长期开放的巴列拉・维托里奥『露』天游艺场去看骑旋转木马的儿童。我们城里也有一个长期开放的『露』天游艺场。巴列拉・维托里奥『露』天游艺场的旋转木马之所以闻名遐迩,首先得归功于长得楚楚动人、胸脯十分丰满的售票姑娘。其次,是因为它的旋转木马是老式的,马脖子上挂有一面面小镜子,棉布做的鬃『毛』上装饰有跳蚤。再往前,有时升时降的旋转飞机和火箭。

我向住在同一街道的一位少年谈起冰淇淋,他是一位非常贫穷的少年,膝盖上伤痕累累,我向他谈起旋转木马,他听完我的讲述,将这一切转述给比他更贫穷、伤痕更多的其他少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怎么总是能找到一个比已知的非常贫穷、伤痕累累的少年更加贫穷、伤痕更多的少年。这个等级无限扩展下去,谁也不知道它的终极在哪里。

众人都说我有个不幸的童年,我可不这样认为。我为丰齐诺以及塔那拉咖啡店里的其他孩子有被打入地狱的危险而担忧。至于其它可担忧的事就寥寥无几了。其实,我的快乐通过伤痕累累的孩子们,似连锁反应一般向四面扩散开去,我是连锁反应中的一环,也乐于成为其中的一环。

现在撇开这些不谈,每天中午和下午五点钟,当 o.p.s.o 和杜卡莱两家香水厂的姑娘经过时,加里波第大街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这阵阵袭来的甜蜜而又不能入口的香味预示着姑娘们的到来,她们腰系天蓝『色』的围裙,骑车到达市内的各个街道,人们一眼便能瞥见她们围裙下的大腿。在那条街道上,在这股芳香中,我对女『性』的追求向往无限地膨胀,直到香味消失,电台恢复讲话声,列队而过的士兵唱起另一首歌。这次,我也在这支队伍之中,齐步走着,但是没有唱那首当地家喻户晓的歌。

至于后来的年月,我记忆犹新的只是寒冷,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寒风,脚下踩得吱吱作响和灌满鞋子的白雪,刺骨的浸透肺部的寒气,冰柱般脆弱的手指,割人肌肤的朔风像一把锋利的吉列刀片。

“在地狱里至少是温暖的。”我母亲说。

事情往往如此,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原以为那里一切如旧,但是实际上,事物却在不断变化着,即便你出去买烟,出去散步,也总是有些东西在变化着。我在加里波第大街上来回走动,注视着一垛垛墙,这垛垛红『色』的墙原来不是红『色』的,或者说,即便原来是红『色』的,但也是不同的红『色』,我自忖道,这条石铺路原先也不是用石板铺成鱼刺形状的,这座教堂,这扇教堂的门,这家商店和这条人行道也无不如此。

从咖啡店和居民家的窗户里,传来电台永不停歇的讲话声和歌声。有轨电车和小汽车发出的噪音充塞在空中,大街上过往行人的说话声也是一种噪音,它与有轨电车和小汽车发出的噪音交织在一起。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什么也不想干,我母亲答道,他们走自己的路,仅此而已。

有些天的晚上,我上斯特拉多内去,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倾听法国梧桐树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它如音乐一般美妙动听。另有一些天的晚上,我漫步在湍流的河滩上,倾听水流的淙淙声,可是水遇热会蒸发,遇冷会结冰,我默默思忖道。我才不管蒸发和结冰这种事哩。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对此没完没了地议论,我母亲说。

我又回到街道上步行,有轨电车来来往往,穿梭而行,小汽车和行人也是来来往往,穿梭而行。他们去哪里?我暗自问道。他们走自己的路,我母亲说,你别去管它。我同有轨电车,同小汽车,同过往的行人争吵。

这样活着岂不成了地狱般的生活,可是在地狱里至少是温暖的。这里的路是用巨大的冰块铺成的,寒冷侵入肺腑,寒风撕裂肌肤。我想到要像候鸟迁徒那样移居他乡。我现在就去首都,我自言自语道,至少那里是温暖的。鸟儿展翅飞翔,我却徒步向火车站走去。

是谁第一个投掷了真理之石?是一位男子?抑或是一位女子?我们以为忧虑之处不在于此。应该在其它方面作调查,首先要揭示人们所说的真理之石究竟是什么样的石头。该石头的重量、形状、颜『色』和坚固程度又如何。它的结构是斑岩的,是玻璃质的,还是轻石的。世界上的石头品种不下几百万。还有它的起源,是源于爆发(火成的,矿脉的和喷发岩的爆发),源于沉积呢,还是源于质变?岩盐也是一种石头。不能排除首先投掷真理之石的那位男子,或者那位女子有可能选择了火成碎屑岩石(白榴凝灰岩),同样,也不能排除有可能选择了沙岩。石英也是一种石头。然后,还应该根据自由落体定律揭示其落体的轨迹和重力。让别人去过问真理以及与真理有关的各个方面吧,这不是你的任务。你应该过问石头,这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你要想到没有任何人会帮助你,恰恰相反,有很多人将千方百计地来阻挠你。你应该暗中默默无闻地工作,因为惟有如此,才能实现壮举。你也别祈求建筑之父的帮助,因为建筑之父日理万机,无暇顾及。



第一卷 第二章

歌唱和感受歌声从自己的躯体内发生,并传播到空中,真是妙不可言!

我总是难以找到交谈者。人们相互之间交谈些什么呢?有些天,我走上大街,看到咖啡店里的人交谈着,大街的人也交谈着,发现这个人的话与另一个人的话交叉在一起,还见到小汽车里手握方向盘的人,同坐在他身旁的人交谈着,就是骑在自行车上,人们也能彼此交谈,我指的是骑在这辆自行车上的人同骑在另一辆自行车上的人交谈。他们之间交谈些什么?有什么事值得交谈的呢?有几个不眠之夜,我听到从窗户外传来的人声。我探头窗外,见两三个男人走几步,站住,然后交谈起来,过不多久,再走几步,站住又继续交谈。我想到咖啡店去试一下,但是我只同服务员交谈了几句,他给了我一杯咖啡,后来又给了我一杯咖啡。

同女人相处则另当别论,因为靠动作便能意会,而毋需言语。

我同女人相处始终是融洽的。说始终是融洽的未免言过其实,但是可以说几乎始终是融洽的。我同许多女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可是同利利亚娜却合不来,因为她缠着我给她讲笑话,同巴蒂斯蒂娜合不来,是因为她烦人,同埃尔米尼娅也合不来,因为她也缠着我给她讲笑话。我相信许多男人给女人讲笑话,许多男子之间也讲笑话。

结婚之前,我很少同妻子讲话。后来,我们结了婚,现在我们几乎从不交谈。

建筑之父的儿子在三十三岁那年死于十字架上,而我则发现了作为自我表达方式的那种歌唱法,我的生活由此起了变化。

我在罗马的阿雷努拉大街开了一家邮票商店。通常,顾客要么是非常年轻的,要么是非常年迈的。我对顾客极富怜悯心。尽管我与邮票毫不相干(我精通邮票,但是与邮票毫不相干),但是我了解他们。就像其它的收藏一样,集邮不是恶习,便是怪癖,有助于防止其它恶习的侵袭,或者有助于掩饰其它的恶习,但是集邮爱好者永远不可能通过收藏得到幸福。应该到其它的地方去寻找幸福。倘若一个人收集到了一百枚邮票,那么他就想得到一千枚,收集到了一千枚,就想得到十万枚。现存的邮票数量是有限的,我可以肯定,一位集邮爱好者即使收集到了全部的现存邮票,他也不是幸福的。

一天,富里奥・斯泰拉走进我的商店。我是在他妻子遇害后,见了报纸上登载的照片才与他面熟的。富里奥・斯泰拉以意大利复调音乐评论家著称,曾师从托雷弗卡,嗣后,又上了一年的音乐大学――汉雷大学。所有这些消息,我都是从报纸上获悉的。

他上我店里来是为了寻求音乐题材的邮票,用作一本出版物的封面。店里没有他所需要的邮票,但是临走时,他留下话说,您尽管来找我,我打算依照北欧国家、奥地利、德国和荷兰的合唱团,组建一个音乐爱好者合唱队。他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在此以前就已认识他,并告诉他,我常阅读音乐方面的报刊。实际上,我不仅阅读音乐方面的报刊,而且还涉猎其余的各种报纸。晚上,我关上店门后,抱着厚厚一大撂五花八门的报纸杂志回家,大约足有三四十份之多,接着开始阅读,直到深夜一点多钟。为此,我不论什么都能略知一二。我妻子也阅读报纸,专门选择我不读的文章阅读,来同我论战。我妻子『性』喜辩论。这些报纸杂志都是租来的,也就是说,每月我得向售报人交纳一千里拉的租金,所以我们两人都很注意别造成浪费。一旦遇到有我特别喜欢的某篇文章,我就将它买下,也就是买下报纸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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