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正直与白痴》第33/76页


  三年前搬大米的情景恍然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那些奴隶期望得救的眼神,想起了那些浑浊麻木的眼神里闪出的奕奕希望。和现在的他,又有什么两样?
  所有的人,都渴望着被温暖,渴望着被救度,即使是卑劣不堪又自私自利的奴隶,他们会怕痛会躲避,会做出愚昧的事,但他们又凭什么要被抛弃?
  郑直觉得被抛弃绝望痛苦,那些奴隶们,却已经被抛弃了无数年,以后子子孙孙依旧会无止无尽的受苦。这种绝望,更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绵延千万年,永远看不到希望。他阿正在享受那三年欢愉的时候,那些奴隶每一刻还在忍受巨大的折磨,这十几天的折磨已经让他受不了,而那这些奴隶永永远远处在绝望中,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温暖和希望,生命中没有任何光芒的黑暗人生,才是真正冰冷而可怕的绝望。
  既然不想被抛弃,他自己就必须坚强起来,他不能抛弃任何人,即使那些奴隶麻木而愚蠢,即使他们对自己拳打脚踢,充满仇恨。他必须坚持下去,这是他幼时就有的坚持和理想,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被浮世的混乱和世事黑白的颠倒给洗涤殆尽……
  一个人最难的事,就是坚持自己的初衷,人世艰难,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自己不跌得这么狠,为了躲避伤害,渐渐地,人的本性被磨平,剩下的只是被外界因素所支撑的一具躯壳。原来的梦想,都变成了儿童时的笑话。
  世界上,最难的是,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和热情,在岁月的荏苒中,一切被磨砺得麻木不仁。
  这一次,郑直想把以前的自己找回来,找回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个要为受苦的人出头,要保护奴隶的他。这一次,他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他想让世界上所有人知道,奴隶不是可以随便抛弃践踏的物件,奴隶也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
  晨光微熹的时候,政怀瑾又一次来到牢房,看着全身是血的郑直像死物一般的躺在地上,轻蔑地踢了一脚,看着没有反应,心想:“这么不经折腾,这么快就死了。”
  不过,这样也好,对白真真,他没有违约,也没有亲手使出不恰当的手段,他没有责任。如果真让这个靠女人给他卖血的窝囊的男人活下去,简直就是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心中还真有些不忿。
  政怀瑾叹叹气,耸耸肩,正准备离开,一只血淋漓的手却抓住了他的脚踝,政怀瑾半睁着眼邪邪一看:郑直正抓住他的脚,努力把头抬起来看他。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虽然狼狈透顶,眼神却闪着穿透千万云雾的精光,似乎要荡清天下浊气,如此清透干净,如此强烈,似乎在喷射出熊熊烈火。政怀瑾被这种气势震了一下,这辈子,他也没有见过这种强烈的眼神。
  “救我,我要活下去!”郑直的话语很低很弱,但这种狼狈姿势下衬托的竟然不是哀求,而是命令。仿佛是孤高的王对自己臣子下达的圣谕,圣口一开,不可违抗,不可有挪揄。
  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政怀瑾如漆的黑眉绕过一丝亮色,嘴角高高勾起,质问道:“这么说,休书你愿意写了?”
  “只有这个,绝对不行。”郑直瞪着政怀瑾,直截了当。
  政怀瑾哼笑一声,觉得很有意思,一脚踢开郑直抓住自己的手,反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吩咐身边的狱卒:“你们把他看好,别让他死了,今天开审案子,本公子要亲自为他辩护!”
  
作者有话要说:
阿正把当国王的郑大人那一面逼出来了,实在是太帅了
突然发现很多读者喜欢郑大人,我在考虑以后要不要安排郑大人出场
我想,等老白出场以后吧


☆、猛药下肚断肝肠

  郑直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被拖拽着上公堂,重新审的案子了。他穿过锁骨的链子被粗暴取下,拖到堂前便无力的趴在地上,微微睁着眼,连跪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政怀瑾是个奇人,连辩护案子都要用吟诗作对的方式优雅念出来,又言之凿凿,口吐莲花般议论案情。这判案子,对他来说,仿佛是一场游戏一般有趣,他高傲的嘴角永远翘起,居高临下俯视着似乎这群玩弄于他鼓掌之中的人。
  这案子也异常的简单,酒馆掌柜和那两个死去的公子有仇,所以临时聘请小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替罪羔羊。政怀瑾几乎和郑直当天提出一模一样疑点,而案子的判决方向却完全不一样了,县太爷完全偏向了郑直这边,对掌柜的判了罪。
  那县太爷对政怀瑾甚是尊敬,远远超过了对一般状师的态度,几乎是毕恭毕敬,政状师说什么,县太爷都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从来不反驳任何意见;甚至是有些畏惧的,满头是汗的,匆匆判完了案子。
  郑直不知道,他和政怀瑾相比,所缺失的只是丞相儿子的身份和打通上级的钱而已。
  政怀瑾所做的一半以上的工作,不是调查案子寻找真相,而是拿钱去砸通县太爷,并逼他将银子退回原本给他贿赂的人。县太爷得到了比以前更大的好处,又畏惧于政怀瑾背后的势力,自然是趋炎附势,对政怀瑾百依百顺。
  即使如此,县太爷还是给了掌柜轻判,并没有给他砍头的罪,只是送他去流放,等到了流放地,准备到时候再想办法转移伪造户籍,再神不知鬼不觉换个身份搬到其他地方居住。至于郑直,无罪释放了事。事情解决的方法,不过是各退一步,互相给对方留足面子。官场的黑暗,身为宰相儿子的政怀瑾从小就司空见惯了,只有顺着各种暗涌的潮流走,就像浮萍一般附庸浊流,随着外界的波流飘动,而不是单纯拿着硬骨头去抵抗波浪,才能真正将一件事情做成。
  案子刚刚一完,郑直觉得全身气力耗尽,便浑身冷汗沉沉晕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自己的十指传来剧痛,半昏半醒之间,他觉得自己正俯身躺在床上,脸埋在被单里。有人在用绷带紧紧缠绕他的没有指甲的手指,用力之猛,似乎毫不顾忌他也是个有生命的物体。等把十指绑好,又把他的上衣掀上去,露出后背,用盐水打湿的布擦着他满是鞭伤的背部。这盐水一激伤口,痛得他身体微微有些抽搐。郑直满头虚汗,死死咬紧牙关,紧闭眼睛,不想哼出声来。
  这种粗暴的包扎治疗方式,这种痛楚,不愧是……村民们口中广为流传的野蛮医师白真真。郑直憋住笑,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老婆包扎伤口的时候才会这么野蛮粗暴。
  想起在四川三年行医,白真真落了个野蛮医师的名号,全是在于她用药太猛,包扎起来丝毫不顾及患者的承受能力,被村民评为最心狠手辣之女人。然而白真真天生脾气犟,死不认错,依然我行我素,从不改野蛮行径。
  她治病的做法从来就是急功近利,为了要将病治好不择手段,选最快的药,针灸刺的都是最痛的穴位,跌打的时候用力猛得像是在揍人,包扎起来更是不心慈手软。一些病患实在无法忍受疼痛,宁愿让一旁学医不精的阿正包扎施针,也不愿这个毒辣女医师再靠近一步。阿正也不是真的心软,只是性格比较温顺,那些病人叫他轻点,他就会轻手轻脚一些。十几年的奴隶生活,让他养成一个习惯,只要不是违背原则底线的事,他比较容易顺从迁就。
  最后结果是,凡是愿意让白真真包扎的病患,很快就能痊愈;而让阿正包扎的病人,往往要更多时间才能长好伤口。即使如此,那些村民宁愿多受几天苦,也不愿意接受白真真的“野蛮行医”。
  这让白真真更不服气,大骂那些村民懦弱愚昧,只在乎眼前利益。她骂完之后还气呼呼跟阿正说一句:“我给你包扎的时候,你就从来没喊过痛,那些人稍微碰一下就鬼哭狼嚎,实在是太弱了。”
  阿正连连称是,如果老婆包扎一下也算是心狠手辣,那他在王府十多年都白混了。他在某种意义上有些自豪,也许只有他能把老婆的残忍治疗手段当做蜜糖一样咽下去。
  不过更多时候,他受伤了,老婆也把他晾在一边不给他上药。甚至他三年前因为全身烧伤而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也不曾给过他任何止痛的药物,只在开始几天最难捱的时候用了点辅助的药,还都没有什么止痛的功效,并且很快便停了。老婆说,人类的药这么低贱,越用越有依赖性,还有副作用伤害身体本源,能少用便少用。
  白真真继续阐述自己的道理,她说,作为医生,要把人的生命和治好病放在第一位,其他都是次要的。只要能将病快些治好,只要不拖延病情,只要按长久来说对身体有益,短暂痛一下是值得的。
  感受她久违的暴力治疗,郑直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原来,她终究还是没有抛弃自己。或许,一切不过是个误会;或许那个郑大人,是在邹胡话骗他。
  忽而传来政怀瑾慵懒的声音:“你这是在治伤还是在伤人啊?本状师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你别把他弄死了。”
  “隔行如隔山,你是状师,我是医师,我不管你怎么办案子,你也别管我怎么处理患者,”忽而,郑直听到老婆低声偷偷啐道,“关你屁事。”
  郑直就是喜欢自己老婆这个性格:有点小脾气,有点小狠心,容易被惹怒。他最喜欢看着自己老婆的脸被气成个小笼包子般鼓鼓的样子,煞是生动可爱。
  但接下来政怀瑾的话,却让他心中颤了一下:“你现在这样整他,不会是在报复他占据了你几年的青春年华吧?嫁给这样一个直楞莽夫,割干了自己的血,就为了这个没出息的穷男人?我不信你没后悔过。”
  郑直期待着老婆会说“不后悔”,没想到老婆给他治伤的手滞了滞,似乎陷入沉思,沉默半晌,才低声着,似乎是压抑着强烈感情道,“后没后悔和你无关。”
  政怀瑾摇摇折扇,轻佻一句:“呵呵,如果后悔了,改嫁给本公子也不迟啊?”
  “开玩笑!我哪里敢高攀大人您呢?”老婆低沉的话里冒着怒气。
  “仰慕本公子就直说嘛,不用这么别扭,口是心非。我知道你是爱着我的,你就是身份太低微了,不敢表白而已。”
  白真真狠狠瞪了这自恋狂政怀瑾一眼,政怀瑾吃瘪,迈着阔步摇着雅扇扬着头离开了房间。
  听着政怀瑾踱步离开的声音,郑直想,原来,自己老婆真的和这个郑大人是相识的。他心中黯然,自己的猜测,或许是真的。白真真和这个郑大人是旧识,或许还谈过一段感情,为了什么目的,最后却嫁给了自己。这郑大人什么都了解,知道他的身世,甚至知道白真真当年为救他割了血。一切,似乎都在一场酝酿已久的计划之中。
  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老婆,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虽然是从郑大人那里分来的一点……那样子,对他来说,也应该足够了。
  “阿正,你是醒着的吗?”听到老婆轻声的问道,又感觉到她软软的手轻轻拨开遮住他面容边的头发。刚刚才从鬼门关里回来,再次见到关心他的人,郑直觉得眼睛酸涩,却强忍着不哭出来。他紧闭着眼,不想醒来,不想面对这尴尬的局面。
  老婆啊,就算是骗我也好,给我一个假象也好,求你,不要告诉我真相,我不想知道,就算是给我一个精神支柱。我以后受伤的时候,让我觉得有人全心全意是爱我的,我才不会这么寒冷。我知道你后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向你索取那么多,浪费你的年华。但是,我只想乞求一个虚假的梦境,其他什么都不奢望了。
  求你,不要摊牌,不要告诉我郑大人的事,不要告诉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我真的不想知道,你要什么,我都会拼命做到。但是我求你,让我把这个梦做下去。
  白真真见他没醒,低声自言自语叹道:“这次真是伤得严重,这么久都没醒,”继而又用极其认真的口气低语道,“对不起,阿正,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不该靠近你,更不该嫁给你,让你受这么多苦。”白真真想,如果不是她硬要闯进郑大人的计划,阿正不会有这么一劫。
  郑直强忍住伤悲,果然,她是后悔了,她觉得这个婚姻是个错误,她觉得不该利用自己。但是,他是自愿的啊,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被利用,就算被利用得彻彻底底,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能得到她的感情,无论什么都可以。
  白真真继续说:“阿正你好坚强,你不需要我也一个人闯过来了。你现在是一个独立的人了,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以后,我不会用感情来束缚你,我不要那么爱你,你也不要那么爱我好不好?你这么坚强,再怎么大的苦,也可以一个人挺下去的。因为阿正你是多么孤高的王啊……”
  白真真说着眼睛有些湿润,听黑歧说,老郑是因为有了脱离于爱情的独立愿望,才被冥王原谅。但如果阿正再这样不顾一切爱她,再把她当做世界的中心的话,冥王随时可以收回决定,送他去死。所以,他和她之间,再也不能有这么强烈的感情。阿正必须一个人,孤独的,扛起所有的责任走下去。
  当年郑大人在白痴被罚下凡间的一千年,在天界也是如此独孤的当了一千年的王。万人之上,承担整个国家的责任,孤独到可怕,却也一个人撑下来了。王的决断,王的独立,阿正也是有的。他一个人既然可以背负众人的罪,也能背负众人的希望。
  只是,白真真想,她不能一意孤行,再去给他添乱子了。正如张鹤所说,郑大人有几千年的记忆,无论说什么都是有远见的。郑大人说过,要她离阿正远一些,这样才不会让他迷失方向。现在看来,是忠言逆耳。是她的自私和任性,让阿正多承受了这一劫难。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只是按着自己的感情和喜爱办事了。这样,会害死他的。
  这样想着,白真真轻轻扳过郑直的脸,在他额头上淡淡一吻,细声道:“阿正啊,我必须要离开你了。我不能对不起郑大人,更不能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努力。你和郑大人要解放天下奴隶的愿望,你必须完成,希望你能成功。”
  如此温柔的语气,如此轻盈软绵的吻,却像是一把刀,绞碎了心肠,郑直忍住心碎继续装晕,用强烈的意志力强忍着因为老婆野蛮行医所带来的疼痛。不愿醒来,如果醒来,他就必须面对现实,他太迁就她,就算老婆要求他“不要再爱她”,他也许也会忍不住答应。但这种话他死也不想说出口。他宁愿方才所有,只是噩梦一场。
  白真真再一用力包扎他伤口的时候,伤口一痛,他一下子重重昏死了过去……
  

☆、情丝难断各自寒

  白真真将郑直包扎好,拜托政怀瑾收留他几日,让他养好伤。见政怀瑾答应,她便匆匆离开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见阿正。这种状态一见面,两人会抱头痛哭,互相迁就,说不定又会产生退意。而且阿正看到自己这副因为失血过多而惨兮兮的样子,他会难过吧,又会觉得为了老婆什么都可以放弃,驻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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