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33/342页



 
  山洼下的平地里,风在滚动着,雪涌起了一道一道梁痕。洼口下是一个深深的峡谷。平日里,溪水从这里流下,垂一道飘逸的瀑布,现在全是晶莹莹的冰层了。密子站在那里,头来回扭着,四蹄却吸住了一样直撑着。禾禾喊了它一声,它还是迟疑不动;自己就寻着冰层旁边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风似乎更大了,雪沫子打在脸上,硬得像沙子。而且风的方向不定,一会向东,一会向西,扯锯地吹,禾禾脚下就有些不稳了。他后悔出门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在草鞋底下缠上几道葛条呢?就俯下身子,把土枪挂在肩上,将背篓卸下来一手抓着,一手拉冰层旁的一丛什么草。草已经冰硬了,手一用劲,就“嚓”地断了茎,“哗啦”一声,身子平躺在冰层上。“蜜子!”他大声叫了一下,背篓就松了手,慌乱中抱紧了土枪,从冰层上滚下去了。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是长长地摆在峡谷底的雪窝子里,蜜子正站在他的头边,汪汪地叫。他爬起来,使劲地摇着脑袋,枪还在,背篓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蜜子的叫声引动了远处白塔镇上那公社大院里的狗,那狗是小牛一样肥大,吼起来像一串闷雷。
  “蜜子,蜜子,你是怎么下来的?”
  禾禾拍蜜子的脑袋,笑得惨惨的,小声骂着,从峡谷?出去。
  公社所在的白塔镇,是这里唯一的平坦地面。镇子的四边兀然突起的四个山峰,将这里围成一个瓮形。那瓮底的中央,早先仅仅建有一座塔,全然的白石灰石砌成。月河从秦岭的深处流下来,走了上千里路程,在离这里八十里远的瘩子坪开始通船,过七十七个险滩,一直往湖北的地面去了。如今月河水小了,船不能通航,只有柴排来往,上游的人在上边驮了桐籽、龙须草、核桃、柿饼,或者三百二百斤重的肥猪运往下游贩卖,而
  下游的则见天有人背着十个八个汽车轮胎,别着板斧、弯镰到上游的荒山里砍伐柴禾、荆条,扎着排顺河而下。公社看中了这块地方,就在六年前从喂子坪迁到这里,围着白塔,开始有了一排白墙红瓦又都钉有宽板檐头的大房子来,这里渐渐竟成为一个镇了。
  镇子落成,公路修了进来,花花绿绿的商店,出售山里人从来没有见的大米饭的饭店,却吸引了方圆几十里的人来赶集。久而久之,三、六、九就成了赶集的日子,那白塔身子上,大槐树上,两人高的砖头院墙上,贴满了收购药材、皮革的各式布告,月河上就有了一只渡船。禾禾三年前复员,是坐着一星期一次的班车回来的。而两年前结婚的那天,来吃他们宴席的
  三姑六姨就是穿红袄绿裤子坐了那渡口的船过来的。
  现在,月河里一片泛白。河水没有冻流,两边的浅水区却结了薄冰,薄冰上又驻了雪,使河面窄了许多。而那条渡船就系在一棵柳树下,前前后后被雪埋着,垂得弯弯的绳索上雪垒得有半尺多厚了。禾禾茫然地往船上看了一会儿,就急急沿着扇子岩下往前走。他细细地察看雪地上,果然发现有了各种各样走兽的蹄印。这蹄印使他来了精神,浑身感觉不到一点寒冷。他分辨着昨晚下药的位置。但是,在几个地方,并没有发现被炸死的狐子,反倒连安放的药丸也不见了。他在雪地里转着,狗也在雪地里转着。
  “莫非有人捡了我的猎物?”
  他尽力睁开眼睛,搜索着河滩:远近没有一个人影。风雪偶尔旋起来,下大上小,像一个塔似的,极快从身边呼啸而过。他放下背篓,在背篓口里划着了火柴,点上一支烟。烟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只是在愁闷不堪的时候,才吸上一支,立即就呛得咳嗽起来。这时候,蜜子在远处汪汪地叫着。
  他走过去。蜜子在一个雪堆旁用爪便劲刨着。他看清了,雪堆上出现了一根鸡毛,小心翼翼刨开来,里边竟是他的鸡皮药丸。
  “啊,这鬼狐子!真是成了精了?”
  他蓦地想起父亲在世时说给他的故事。父亲年轻那阵就炸过狐子,告诉说世上最鬼不过的是这种野物,它们只要被炸过一次,再遇见这种药丸便轻轻叼起来转移地方,以防它们的儿女路过这里吃亏上当。
  “蜜子,这是一只大的呢!”
  大的欲望,使禾禾的眼光明亮起来。他重新埋好了药丸,继续随着蹄印往前走。雪地里松软软的,脚步起落,没有一点声息。蜜子还是跑前奔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禾禾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几个回忆。他想起几年前在河西走廊,天也是这么辽阔,夜也是这么寒冷,他和一位即将复员的陕西乡党坐着喝酒话别,乡党只是嘤嘤地哭。他说:
  “多没出息,哭什么呀?”
  乡党说:
  “咱们从农村来,干了五年,难道还是再回去当农民吗?”
  “那又怎么啦?以前能当农民;当了兵,就不能当农民了?”
  “你是班长,你不复员,你当然说大话!”
  “我明年就会复员。你家在关中,那是多好的地方,我家还在陕南山沟子哩。”
  “你真的愿意回去?”
  “哪不是人呆的?”
  他想起了地分包的那天,他们夫妻眼看着在地畔上砸了界石,在一张合同书上双双按了指印,当第二天夜里的社员会上,他们抓纸蛋抓到那头牛的时候,媳妇是多么高兴啊,一出公房大门就冲着他“嘎”地笑了一声。
  “你的手气真好!”
  “我倒不稀罕哩。”
  “去你的!”
  但是,正是这头牛带来了他们家庭的分裂……
  “咳,动物是不可理解的,即使人和人也是这么不能相通啊!”
  禾禾胡乱地想着,一股雪风就搅了过来,直绕着身子打旋。他背过身去,退着往前去,感到了脸上、脖子上冷得发麻,腿已经有些僵直了,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想站住也有些不可能了。差不多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不远的地方有着微微叫声。扭头看时,在一块大石后边,倒卧着一只挣扎的狐子,样子小小的,听见了脚步声,惊慌地爬动着。禾禾站在那里,猛然有些吃惊了。忙要近去,却突然从前边的雪地里跃起一只特大狐子来,腿一瘸一瘸地向前跑去,在离他五丈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声紧一声地哀叫。
  “蜜子,快!”禾禾一声大叫,向那老狐子追去。老狐子同时也瘸着腿向前窜去。雪地上就开始了一场紧张、激烈的追捕。那狐子毕竟比禾禾跑得快,比蜜子也跑得快,很快拉开了距离,就卧在前边又一声声叫得更凄冽了。等他们眼看要追上时,那鬼东西又极快地向前跑去,这么停停跑跑,一直追过河滩,狐子跑到山上。山上的雪很厚,狐子三拐两拐的,常常就没了踪影,但立即又出现在前面。禾禾已经累得大口喘气,越追越远,就越不愿意半途而废了。末了追上一座山坡,山坡上是开垦种了红薯的闲地,雪落得整个山头像一个和尚和脑袋,眼前的狐子却无论如何找不着踪影了。禾禾坐在雪窝里,大口大口喷着热气,那热气却在胡子上、眉毛上结成了冰花。蜜子也一身是雪,每一撮毛都掉着冰凌串儿,扬着头拼命地向山头上咬。山头的雪地里,狐子又出现了,它像得意的胜利者,在那里套着花子跳跃,完全看不出腿是受伤的了。
  到这个时候,禾禾才意识到这狐子的瘸腿原来是伪装的:它是为了保护那只受伤的小狐子,才假装受了伤将他们引开。他一时脸上发烧,感到了一种被捉弄和侮辱的气愤,取下土枪,半跪在雪地里,瞄准了那老狐子,“叭”地一声,黎明的山谷里一阵回响,枪的后坐力将他推倒在雪地里。爬起来,枪口还冒着硝烟,雪地上却并没有倒下一只什么东西来,而在山头更远的地方,那只老狐子又在撒欢了。
  禾禾站在那里,羞愧得浑身发冷,手脚不听使唤了。看看东边山上,天空清亮了许多,远远的白塔镇上隐隐约约显出着轮廓,塔下的小学校里,钟声悠悠地敲起来了。
  “他妈的!”他骂着狐子,也骂着自己,就脚高步低地往山下走,狗也懒得去招呼一声了。
  他开始从河滩最上处往下收药,因为白天狐子是不会出来的,而药又会误伤了行人。但是,就当他在一块大石后收取一颗药丸时,意外地却发现了一道血迹。转过石后,在雪地倒卧着一只没尾巴的狗:已经昏迷了,身子在动着;下巴全然炸飞,殷红的血在雪上喷出一个扇面。禾禾猛然意识到夜里听到的是两声爆炸声。
  “倒霉!”
  他踢了伤狗一脚。狐子没有炸着,反炸着了狗,要是这狗的主人知道了是他炸死的,那又会发生什么吵闹呢?他忙将狗提起来,扔在了背篓,急急要趁着天明之前赶回家去。
  “权当是要吃狗肉来的。”他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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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禾禾满头大汗背着昏迷不醒的伤狗回到鸡窝洼里,回回两口子早已起来了。这家人是洼里最富裕又最勤苦的,一年四季,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地分包正合了他们的心境,每料庄稼第一个下种,第一个收停碾净。家里喂了三头猪,十八只鸡,过着油搽面的好日子。烟峰提了便桶去厕所倒了,过来看见西厦子房的门被风刮开,喊几声“禾禾”,没有应声,知道又去河滩收药了,就自个抱了扫帚扫起门前屋后一夜风扬过来的雪沫。
  回回从炕上爬起来,靠在界墙上,摸索着烟袋要吃烟,又大声叫喊着寻不见火绳。烟峰从台阶上的檐簸子里抽出一节包谷胡拧成的火绳,隔窗格塞进去,说:
  “眼窝一掰开就是吃烟,你熏吧,一张嘴倒比个炕洞冒的烟多!”
  回回在炕上打着哈欠,回应道:
  “不吃烟吃荷包蛋行不行?夜里下雪了吗?”
  烟峰说:
  “雪倒没下,干冷干冷的。你睡吧,饭好了我叫你。”
  回回说:
  “你说得轻快,冬天地里没活了,我得尽早去白塔镇上掏粪呀!昨日早上,那麻子五叔倒比我去得早呢!”
  “穷命!,,烟峰把鸡窝门打开,拌了一木盆麦麸子在门前让鸡啄起来,“现在地分包了,你也是没一天歇着。去就去吧,回来到那河里,把手脸、粪铲洗得净净的,别让人看了恶心!”
  回回过足了烟瘾,提着裤子走出来,一边看着天的四边,唠叨天要放晴了,一边裹紧了丈二长的蓝粗布腰带,挑着粪担出门去了。
  白塔镇上的公家单位,厕所都在院墙外边,公家干部没有地,厕所里从来不掺水。地分包了以后,附近几个洼的人家就见天有人来掏粪。最积极的倒算得上是回回了。
  回回一走,烟峰就开始在门前的萝卜窖里掏萝卜,大环锅里煮了,小半人吃,大半猪吃。然后再去屋后雪堆里拉柴禾,把火塘烧旺。她家的火塘不在当屋脚底,而在门后:挖很深的坑,修一个地道;火热便顺着地道通往四面夹墙上、炕上,满屋子里就一整天都热烘烘的了。一切收拾得停停当当,才听见山洼子里的人家,有木栅门很响的打开声,往外赶鸡撵猪的声,或者为小儿小女起床后的第一泡粪而大嗓门叫喊狗来吃屎的吆喝声。她就要推起石磨了。
  电是没有通到这里的,一切粮食都是人工来磨。但别的地方的大磨大碾,这地方依然没有,他们习惯尺二开面的小石磨,家家安一台在屋角。力气大的,双手握了那磨扇上的拐把儿转,力气怯的就把拐把上再按一个平行的拐杆,用绳子高高系在屋梁,只消摇动那拐杆,磨盘就一圈一圈转起来了。可怜一次磨一升三升。一年四季,麦、豆、谷、菽,就这么一下一下磨个没完没了。
  烟峰过门五年来,差不多三天两头守着这石磨。当第一天穿得红红绿绿进了这家门槛,一眼就看见了锅台后那座铺着四六大席的土炕和墙角的那台新凿得青青光光的石磨。她明白这两样就是她从此当媳妇的内容了。五年里,夜夜的热炕烫得她左边身子烙了换右边,右边身子烙了换左边,那张四六大席被肉体磨得光溜溜、明锃锃的,但却生养不下一男半女。她没本事,尽不到一个女人的责任。那石磨却凿一次磨槽,磨平了,再凿一次,硬是由八寸厚的上扇减薄到四寸。现在只能在磨扇上压上一块石头加强着重量。
  她烦起这没完没了的工作。每每看见白塔镇上的商店里、旅社里、营业所里的女人们漂漂亮亮地站在柜台前、桌子后,就眼馋得不行。她恨过生自己的爹娘,恨过常常鼻子红红的回回,末了,她只能恨自己。地分包了以后,庄稼由自己做,她就谋算着地里活一完就会轻松自在了,可这顿顿要吃饭,吃饭又得拐石磨,她还是没一刻的空闲。每每面瓮里见了底,她就发熬煎:天天拐石磨?!回回总要说:“天天拐石磨,那说明有粮食嘛,有啥吃嘛!”可是,有了吃就天天拐石磨吗?人就是图个有粮吃吗?烟峰想回顶几句,又说不出来,因为多少年来吃都吃不饱,她怕回回说她忘了本。
  她低着头,只是双手摇着那拐杆,脑袋就越来越沉,却不能耷拉下去,必须要一眼一眼看着那磨眼的粮食。她突然觉得那石磨的上扇和下扇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月亮见天东来了,往西去,一年四季就过了;这上扇和下扇的转动,也就打发了自己的一天一天的光阴。她“唉”了一声,软软地坐下去,汗水立时渗出了一脸一头。
  门外边,一阵很响的脚步声,接着没尾巴的蜜子跑进来,带了一股寒气。她脸上活泛开来,一边放下拐杆,一边用手拢头上的乱发,叫道:
  “禾禾,你是疯了吗?这么一天到黑地跑,还要不要你的小命儿了?你厦屋塘里的火早灭了,快上来烤烤吧!”
  门外依然没有回声,什么东西放下了,“咚”地一下。禾禾悄没声进来,热气一烘,浑身像着了火似地冒气。
  “炸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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