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34/342页


  “炸着了。”
  “好天神,我就说天不亏人,难道还能让你上吊了不成?果然就炸着了!我昨日去镇上收购站打问了,现在一等狐皮涨价到十五元了!”
  “狗皮呢?”
  “狗皮?!”
  烟峰跑出来,“呀”地叫了一声,就坐在门槛上了。那只伤狗已经在台阶下醒了起来,哼哼着,血流了一滩。
  “我的爷,你这是怎么啦,这是谁家的狗,你不怕主人打骂到门上来吗?”
  “它碰到我的药丸上了。咱吃了它吧,有人来找,我付他钱好了。或许这是从外地跑来的游狗哩。”
  禾禾开始抄着棒槌打伤狗,好不容易打死了,要去剥皮时,那狗又活了过来。这么三番五次打不死,烟峰叫道:
  “狗是土命,见土腥味就活,你吊起来灌些冷水就死了。”
  禾禾把狗吊起来,灌下冷水,果然一时三刻没了命。剥了皮,钉在山墙下,肉拿到屋后的水泉里洗了,就生火煮起来。
  狗肉煮到六成,香气溢出来,禾禾压了火,让在吊罐里咕咕嘟嘟炖着,便到堂屋帮烟峰拐石磨。烟峰在磨眼里塞了几根筷子,一边懒洋洋地摇着,一边歪过头,从屋里望外看着蜜子在篱笆前啃着同类的骨头,而钉在厦房山墙上的狗皮上,一群麻雀飞上去,“哄”地又飞走了。
  “这张皮子不错,冬天的毛就是厚呢。”她说着。磨眼里已经空了,筷子跳得嘣嘣响。
  禾禾说:
  “嫂子,你要觉得好,你就拿去做一个褥子吧。”
  烟峰说:
  “你倒大方!我可是阎王爷嫌你小鬼瘦啊。”
  禾禾脸红红的,说:
  “嫂子小看我了。我禾禾再狼狈,也不稀罕那一张皮子。凭着我这一身力气,我倒不相信积不下本钱去养蚕哩。”
  烟峰放下石磨,收拾面粉,开始在锅灶上忙活,说:
  “你不是忘不了你的养蚕!不是养蚕,你也落不到这步田地!”
  烟峰这么抢白,禾禾就噎得不说话了。他复员后的一半年里,曾经去过安康。在安康的一个县上,他发现那里的人家整架山整架山的植桑养蚕,甚至竞还放养柞蚕、缫丝卖茧,收入很大。回来就鼓动着生产队里也办蚕场。但是队里人压根儿不理睬,盛盛的一颗心凉凉的了。地分包以后。他便谋算着自己养蚕,因为没有桑林。就筹划放柞蚕。但本钱很大。为了积得一笔钱,他先是三、六、九日到白塔镇集上烙油饼出卖,媳妇那时正怀着身子,帮他烧火洗碗。卖过三天,买主吃的竟没有自家尝的多,只好收了摊。后来他就又借钱上县买了一台压面机,四处鼓吹机面的好处。可深山人吃惯了丢片,谁家又肯每顿去花一角钱呢?只是偶尔谁家过红白喜事,三姑六舅坐几席,才来压四升五升面,只好又收摊。收了摊,转手压面机又转不出去,百十多元的机子就成了一堆烂铁放在那里白占个地方。这么三倒腾两折腾,原本英英武武要赚钱,反倒折了本,又惯得心性野起来,在家坐不住,地里的庄稼也荒了。媳妇一气,孩子就提前出了世,月子没有满,两口子就吵闹了七场,哭哭啼啼地要离婚。有了儿子,家里又添了一张嘴,讨帐的见天来催,开始倒卖起家里的财物。越是家境败下去,越要翻上来,禾禾就偷偷卖了那头牛,一心想要去养蚕了。结果夫妻更是一场打闹,离了婚。
  “嫂子。”禾禾闷了好长一会儿,说:“我禾禾是败家子吗?要是那笔牛钱真按我的主意办了,现在说不定蚕都养起来了,人家安康那地方,一料蚕的收入把什么都包住了。”
  烟峰说:
  “或许是我们妇道人家见识浅,这也怪不得麦绒,原先一个好过的人家,眼见折腾得败了,是谁谁也稳不住气了。禾禾,下这场雪,你没有去看看他们娘儿吗?”
  “我那么贱的?”
  “一夜夫妻百日恩嘛,那孩子总还是叫你亲爹吧?”
  “嫂子,不说了。”
  禾禾蹲在门槛上,又开始摸烟来抽。他没有想那长得白皙皙的从小害有气管炎的妻子麦绒,倒满脑子牛牛――他的肉乎乎的小儿子。
  烟峰在锅台上,碗和勺撞得丁当响,说:
  “你听我的,这狗皮一干,你去镇上让人熟了,就送给麦绒去做个褥子,拉拢拉拢,说不定真能又合起婚。现在的女人没有闲下的,要叫别人又占了窝了,你打你一辈子光棍去!”
  “谁看上谁娶去,我光棍倒乐得自在呢。”
  “你才是放屁了!”烟峰说:“要说会过日子呀,这鸡窝洼里还是算麦绒。”
  “她能顶你一半就好了。”
  “我?”烟峰倒咯咯地笑了,“你回回哥老骂我是个没底的匣匣呢。我又生养不下个娃娃,仅这一点,谁个男人的眼里,我也不在篮篮拾了!”
  她说起来,脸倒不红不白的。说毕了,笑够了,就骂着锅上的竹水管子朽了,摆弄了一时,性子就躁起来,将竹子管抽下来摔在地上。
  “我去重做一个。”禾禾提了弯镰到门前竹林去了。
  在鸡窝洼里,最方便的莫过于是水了,家家屋后紧挨着一个石坎或者岩壁,那石缝里,长年滴滴咚咚流着山泉,泉水又冬暖夏凉,再旱也不涸,再涝也不溢。家家就把一根长竹打通关节,从后墙孔里塞出去,一头接在那泉上,一头接在锅台上。要用水了,竹管往里一捅,水就哗哗流在锅里;不用了,只消把竹管往外拉拉,水就停了。适用的倒比城里的水龙头还强。禾禾刚刚砍下一根长竹,回回挑着粪担回来了,还没走近篱笆,,就凑着鼻子,叫道:
  “做的什么好的,这么香哟!”
  “炖的狗肉。”禾禾过来说,就用一节铁丝打通着竹管。
  “狗肉?”回回将粪倒在厕所里,“把蜜子杀了?”
  禾禾小声地说了原委,回回就说:
  “怕什么,谁要寻到门来,咱还要问他讨药钱哩。哈,这么大张狗皮,多少钱,卖给哥吧?”
  烟峰出来骂着:
  “你什么都想要,那是禾禾给麦绒作褥子的。”
  回回落了个烧脸,却立即对烟峰说:
  “给麦绒就给麦绒吧。我只想给娘娘神献张皮子,人家都送着红布,皮子比红布要珍贵,好去替你赎赎罪呢。”
  烟峰听了,倒火了,说:
  “我有什么罪了?我就是不会生娃吗,我还有什么罪?!”
  “不会生娃倒是赢了人了?”回回脸上不高兴起来,那红鼻子越发红亮,像充满了血。
  “你又到求儿洞去了?”
  “我怎么不去,我快四十的人了啊!”
  “你去吧,你去吧!”烟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气得呼哧呼哧的。黄眼睛的猫就势跳到她的怀里,她一把抓起来甩出老远,起身进堂屋去了。
  禾禾十分为难起来,他不知道该去劝哪个。当下把打通了的竹管架在锅台上,就两头讨好地说些趣话,接着就去自己屋里盛了狗肉端上来,大声叫着来吃个热火。烟峰气也便消了,对着吃得满口流油的回回说:
  “你红口白牙地吃人家,也不会把你的酒拿出来!”
  回回只好做出才醒悟的样子叫道:
  “噢噢,吃狗肉喝烧酒,里外发热,我怎么就忘了!”
 


 贾平凹作品集
 

 

 
  吃早饭的时候,烟峰把禾禾叫到堂屋,盛了糁子糊糊让他和他们一块吃。饭桌上,烟峰就数说着禾禾,就这么个单身日子可不是长久的事,如果折腾没有个出路,早早就收了心思,好生安心务庄稼为好。回回就接茬说了镇子方圆人的议论:地分包以后,家家日月过顺了,只有禾禾反倒不如人,落得妻离子散。烟峰便又过来责怪回回:当年作了一场媒,吃了人家的媒饭,穿了人家的媒鞋,反倒现在撒手不管了。回回就黑着脸埋怨禾禾全是在外边逛得多了,心性野了,把他的话当了耳边风。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禾禾端着人家的饭碗,脾气又不好发作,吃过两碗,就抱着头不作声。烟峰就逼着回回吃过饭后,拿串狗肉去麦绒家劝劝,看能不能使夫妻破镜重圆。回回就当下要禾禾回话:往后安心种庄稼呀不?禾禾说:
  “回回哥,我真的是个浪子吗?那三四亩薄地里,真的能成龙变风吗?”
  回回说:
  “我就不信,你把那三四亩地种好了,养不活你三口人?!”
  “那就只顾住一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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