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第15/44页
李总的目光是诚恳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东亮:“我当然不想失去,我越来越喜爱现在的生活了。”
李建国:“问题是你必须改变。”
耿东亮听完了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后来他变得忧虑了。耿东亮小心地说:“你是说,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是。”
耿东亮:“两年后……不行吗?”
李建国:“成名要早,同样,发财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们不会等你――我们等不起。”
耿东亮:“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
李建国:“谁都不可以踩着两条船。每只船都有自己的码头。”
耿东亮:“没有机遇我们痛苦,有了机遇我们更痛苦,为什么?”
李建国:“因为我们都贪婪。”
耿东亮:“……我要是放弃呢?”
李建国:“你会更痛苦。会有85.67%的可能性。”
耿东亮:“……不放弃呢?”
李建国:“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耿东亮:“那我为什么要选择?”
李建国:“每个人对逃避惩罚都怀有侥幸心理。”
耿东亮:“你利用了这一点……”
李建国:“我喜欢这一点。”
耿东亮:“我现在心里很乱。我心里太矛盾了。”
李建国:“这只不过是现代人的现代性。”
耿东亮:“让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国:“你什么时候把退学证明拿来,我们什么时候签约。”
耿东亮:“……这是条件?”
李建国:“不是。是次序。”
耿东亮:“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他说,“后天就开学了,你必须决定。我只能提醒你一点,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但我不会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
沉寂了一个暑期的校园又一次灯火辉煌了。同学们都报到了。整个校园呈现出一片热情喧闹的景象。耿东亮没有回到寝室去,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走,像一个孤魂。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孤魂,无枝可依。
耿东亮没有勇气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只希望能有一种“第三种”力量来编排自己。然而,没有第三种力量。耿东亮仰起头,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们不语。它们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闪闪发光。校园里有许多树,开学的前夜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对恋人,他们在吻。他们在吮吸。他们在抚摸。他们的呻吟声痛苦得要了命。耿东亮在游走。他举棋不定。一刻儿是报到占了上风,一刻儿是退学占了上风。它们是两只手,在掰手腕。它们全力以赴,各不相让而又不知疲倦。最终疼痛下来的是耿东亮。他走进了食堂,食堂里洋溢着一股燠热的气味,有一对男女正在黑暗的条凳上拼命。耿东亮刚一坐下来就听到一种相当诡异的声音了。耿东亮很自觉,只好离开。他来到图书馆的楼前,玉兰树下同样有那种诡异的声音。耿东亮连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夜间耿东亮都在校园里长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决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国说得不错,因为我们都贪婪。李建国说得不错,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李建国说得不错,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着更关键,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点风。风在枝头,枝头摇摆不定。耿东亮闻到了自己的口腔里头发出了一种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东亮眨了几下眼睛,眼泡似乎肿起来了,多出了一些悬浮物质。而手背和脚面仿佛也肿起来了,整个身体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缚住了。耿东亮累得厉害。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头发贴在了额前,撩人,又烦人。这一刻李建国正在酣眠,炳璋正在酣眠,而他的母亲也在酣眠。耿东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静的校园里无声地燃烧,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病态的汹涌。
上帝,你为什么不说话?
耿东亮躺在了足球场上,他望着天。天空在星星的那边。
上帝,你让每个人都长了两只眼睛、两只鼻孔、两只耳朵、两只乳头、两只手、两只脚、你为什么让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种生存道路、一个活法?你为什么?
非此即彼。是老天对人的残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