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第6/44页
炳璋说:“我问你做什么去了?”
耿东亮又编了一句谎话,但还是说不出口。耿东亮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玩电子游戏了。”
“我等了你一下午。你让我生气。”炳璋神情严肃地说,“你在堕落,我的孩子。”
虞积藻端上来一盘冰镇西瓜。她把西瓜放在桌面上,轻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总是说这样难听的话。”耿东亮站在炳璋与虞积藻的中间。不是“像”面对父母,简直就“是”面对父母。
炳璋很激动。但是看得出克制。他走上来,用双手拍了拍耿东亮的两只肩头,“你看……我们说好了的……我们有我们的计划。”
耿东亮不语。他的肩头感觉到炳璋的颤抖。他在克制。
“开学以前你住到我的家里来,”炳璋说,“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匹野马。”
耿东亮突然开口说话了。他一开口甚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耿东亮说:“我想好好玩一个暑假,我不想唱,我有点厌倦了。”
耿东亮自己也不相信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说出口之后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这句话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子眼里头似乎有些日子了。耿东亮知道这句话迟早会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咽不到肚子里头。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二章(6)
炳璋的目光在耿东亮的面前一点一点忧郁下去。他的忧郁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炳璋从耿东亮的肩头撤下双手,一个人往卧室去。这个过程只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这四五步之中显出了龙钟。让看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耿东亮望着他,却听见虞积藻在身后说话了,“你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孩子!”耿东亮侧过脸,张了几下嘴巴,后悔就从胸口泛上来,变成雾,罩在了他的目光上头。怎么脱口就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炳璋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酱色的俄式烟斗。炳璋从不吸烟的,这只烟斗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来的一只指头。他坐到沙发中,抚弄着这只烟斗,脸上是追忆往事的样子。耿东亮知道这只烟斗,甚至知道它的名字。这只烟斗是炳璋离开莫斯科的时候娜佳送给他的。娜佳给这只木质烟斗起过一个很好的名字,卡鲁索之吻。最伟大的男高音,意大利人卡鲁索有吸烟这个毛病,天才巨匠们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绘画中的霉斑,临摹者时常会把这些霉斑小心逼真地临摹下来的。然而不管怎么说,能得到娜佳的烟斗标志了一种认可。在一定的范畴里头,它代表了出众与优秀。
炳璋得到了这只烟斗。然而,这一份光荣对炳璋来说只是一种疼痛。炳璋回国之后没有成为“远东最出色的男高音”。他放鸭去了。他用美声吆喝了十五年。这只烟斗伴随了炳璋十五年。空烟斗里头没有烟霭,没有火苗,可是有一处燃烧,闪烁在炳璋的疼处,烤出一股致命糊味。越疼越让人心有不甘。
炳璋把烟斗捂在掌心里头,盯着耿东亮。他的目光使耿东亮联想燃的烟窝,在夏天的黑夜里放出猩红色的光芒,又固执又脆弱,又汹涌又无力,挣扎了几下就暗下去了。炳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话了。炳璋说:“孩子,艺术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许多偶然集中到一块儿才能成就一个好的艺术家。有一个偶然出了问题就算完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孩子,让我来完成你,让我来享受这份喜悦。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跟着我,一心一意往前走。你是我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可以厌倦,我的孩子。我这一生一定要把这只烟斗送出去。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这是让我活着的全部内容。”
“住到我家里来,孩子。”虞积藻说。
耿东亮想说“不”,然而没有勇气。耿东亮的脑子一阵空,目光里头贮满风。他望着炳璋,失神了,没头没脑地说:“你越来越像我母亲了。”炳璋没有听懂耿东亮的话,他大声说:“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亲!”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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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倦”在初始的时候只是一种心情,时间久了,“厌倦”就会变成一种生理状态、一种疾病,整个人体就成了一块发酵后的面团,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向下的趋势,软绵绵地坍塌下来。耿东亮坐到老虎机的面前,心不在焉地玩弄手上的角子,一遍又一遍地追忆炳璋。“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歌唱家。”耿东亮把这句话都想了一千遍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最要命的事情就在两年之后,两年之后,他必须做中学里的音乐教师,这是命运,不可以更改,不可以动摇的。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给孩子们上上课,讲一些音乐常识,运气好的话,给某个大款的儿子或女儿做做家庭教师,在大款心情好的时候赏给他十五贯。
耿东亮等不了二十年。耿东亮甚至都不想再等两年。
耿东亮只有端坐在老虎机面前,他决定再一次验证自己的命,自己的手气。
他迎来了一生当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午后。
这一天耿东亮的手气糟透了,都七千九百多分了,阿里巴巴最终还是中了一枝冷箭。游戏实在就是现世人生,它设置了那么多的“偶然”,游戏的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更像生活,永远没有什么必然。耿东亮凝视彩屏,他十分机灵而且十分有效地避开了电子陷阱,谨慎地投下每一枚角子。耿东亮当然明了在命运面前人类智慧的可笑之处。原因很简单,不是我的钱送到它的嘴里,就是它的钱装进我的口袋。所谓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时还情不自禁。
一只手搭在了耿东亮的肩上。耿东亮回过头,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着耿东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他把耿东亮的角子接过来,一颗又一颗往老虎机里投。他一边投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从你的学校到这儿,我跟踪你差不多一个月了。”耿东亮盯住他,想不起来这些日子里头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机板上。灰色片面上竖印了两个很大的宋体字,一凡。右下角是一行小宋字,季候风唱片公司音乐人。这张名片很独特,没有名片上最常见的与必不可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排地址和办公室的门牌号。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说:“也许你哪一天有兴趣了,会到这里来坐坐。”一凡盯着彩屏说:“我们换个玩法,来大的。”耿东亮说:“我的钱准让你输光了。”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后一只角,说:“我们出钱,你来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耿东亮明白他的话,一明白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了。耿东亮说:“凭什么让我玩?”“我们希望拥有出色的歌唱家,这是艺术的要求,也是商业的要求,这个要求正是我们公司的使命。”一凡说。一凡说完话,把手上的那只角子拍在机板上,“扑”的一声。他抱起了胳膊,望着耿东亮,微笑里头有一种致命的召唤,一凡说:“该你玩了。”耿东亮拿起角子,角子已经渗透了一凡的体温。耿东亮把玩着角子,目光却盯着彩屏,一凡的注意力也移到彩屏上来了,他指了指屏幕,说:“我给你打下的基础已经不错了。”彩屏里头突然出现了机会的迹象,耿东亮却犹豫了一下,随后把角子丢了进去。老虎机没有拒绝,它吞下角子看来也没有往外吐的意思。耿东亮空了手,在等。一凡说:“你要是早投一秒钟也许就能发一笔小财了。”
一凡说:“也许你不该犹豫的。”
一凡丢下了这句话,他在临走之前又拍了拍耿东亮的肩。一下,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