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第7/44页



  李建国总经理每天上午八时准点上班,来到1708号办公室。准时上班是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养成的古板习惯。季候风唱片公司坐落在民主南路71号、银都大厦的第17层。他的大班桌放在一扇朝东的百叶窗下面,天晴的时候李建国一推开门就看见太阳了,白色百叶窗把太阳分成一格格的,像一张现代拼贴画。这样的时刻李总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与挑战感。李建国总经理每天的上午都伴随了这种优秀的感觉,开始一天的忙碌。

  李建国接手之前季候风唱片公司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前任总经理热衷于低成本贸易,公司的生产差不多只是盗版生意。他们的产品最终堆在了广场上,迎来了一辆黄色压路机。目击者说,真心疼呵,压路机刚轧上去,地上的唱盘就咯嘣咯嘣的,满满一地,缺胳膊断腿,全是碎片呢。电视台在新闻节目里向全市播放了这个画面。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形象从那一刻起就成了电视里的卡通猫,被压路机压成了一张二维平面,死透了。

  市师范学校的音乐讲师李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迎来了机遇。李建国讲话文质彬彬的,架了一副眼镜,一副为人师表的温和样子。然而,李建国讲师在唱片公司的招聘现场战胜了各路商人,十分成功地成了唱片公司新一代领导人。招聘现场设在允况集团的会议大厅。招聘尚未开始,几个决策人物坐在前排闲聊,他们聊起了唱片公司的更名事宜。李建国走上去,轻声问:“换名字做什么?”一位女人操了本地方言说:“它臭名昭著,败坏了集团公司的声誉。”李建国的回答像话剧里的对白,他用纯正的方言说:“它臭名昭著,有什么不好?昭著,就是知名度,就是市场。”招聘尚未开始,人们对李建国已经另眼相看了。然而,招聘答辩一结束人们对李建国又失望了,这位音乐讲师对公司的技术运作实在是太外行。李建国坐在主考席的对面,并没有对自己的成绩太沮丧,他扶了一下眼镜,居然兀自傲笑起来了。李建国说:“这些都是常识,你们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看一个人游泳如何,下了水才能知道。一般常识不重要,人人都能学会,我又不笨。在我看来最要紧的是利用常识的那种能力,也就是一个人的本能。”允况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罗绮女士一直坐在一边。她发话了,轻声轻气地问:“你说的本能指的是什么?”李建国又微笑了,说:“打个比喻,就像野兽吃人。”李建国用自己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喉头,同样轻声轻气地说:“看它能否咬住最要命的部位,然后连肉带骨头一起咬碎了咽下去。”李建国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地盯着罗绮。根据他的判断,这个坐在一边的默不作声的女人才是这里的最关键的人物。他的目光从眼镜的背后直射过去,冷静、沉着、集中、有力,在文质彬彬的底下透出一股不吐骨头的贪劲与狠劲。李建国说:“我从事音乐工作这么多年了,我坚信不会有谁比我更胜任这个位置。我了解音乐家的长处,也就是说,我了解音乐家的短处。”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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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之后的公司例会正式讨论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人选。罗绮女士慧眼识英,力排众议。她用一支圆珠笔敲打着自己的大拇指,平静地说:“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不吐骨头的那股气势。”她同样用野兽吃人打了个比喻,罗绮说:“老虎是因为吃肉才学会了咬脖子,而不是咬了脖子才想起来吃肉!”会议产生了最后决定,李建国试用三个月,另外两名候选人作为备用。

  音乐讲师走马上任。他一口就咬紧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脖子。他叼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尸体十分从容地对着夕阳款款而行。

  李建国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妻子正趴在十二岁的女儿身边,辅导女儿关于几何梯形上底、下底和高的关系。李建国脱了鞋走进屋子,坐在了餐桌边上。李建国说:“晚饭呢?”李建国的妻子是一家国有企业的电脑秘书,她的回话像显示屏里的字码一样的横平竖直:“自己做。”李建国很轻地敲了敲桌面,四两拨千斤:“我现在已经不是讲师了,我是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电脑秘书高庆霞丢开了几何梯形,望着丈夫。高庆霞说:“骗我?”李建国很镇定,说:“下面条去。”高庆霞的口气越发怀疑了:“骗我?”李建国说:“打两个鸡蛋。”李建国的女儿走到李建国的面前,说:“爸爸,我也是总经理的女儿啦?”高庆霞一把就把女儿拉到作业簿面前去了,用指头点点桌面,大声说:“不许影响爸爸思考问题!”但女儿侧过头来偷看爸爸。她在微笑,她好看的脸上折射出总经理的时代光芒。

  高庆霞到厨房下面条去了,手和脚一起变得分外地麻利。高庆霞在家排行第三,大姐夫和二姐夫都是成功的生意人,高庆霞却嫁了一位教师,从此气就短了。不肯和他们来往。这也是红颜薄命的一种现代性。高庆霞在结婚之后时常这样板了面孔对李建国说:“你看看好了,××家已经买空调了!”“×××家的洗衣机已经换成滚筒的了!”但是这样的警告不见效果。高庆霞就决定离婚。就在他们的婚姻进入千钧一发之际,师范学校的琴房楼却建好了,李建国分到了一架珠江牌立式钢琴与一间小琴房。李建国立即在所教班级成立了两个兴趣小组:一、钢琴伴奏;二、声乐。每人一学期一百元。第一年下来家庭的经济状况就“翻了身”。第二年李老师决定开始在兴趣小组里头裁人。通过考试他裁去了三分之一,留下来的学生每人自愿地把学费由一百提到了两百。第三年高庆霞心疼丈夫的身体了,要求丈夫再裁。丈夫只留下了“厂长”与“总经理”的子女。这一来,李建国老师的生活提前达到了小康,为迎接下一个五年计划打好了良好的基础。可是好景总是不能长久的,音乐老师提前进入了小康,并没有使老师们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这凭什么?学校里头的政治教师、语文教师和以数学为代表的“纯学科”教师联合了起来,向音体美发动了总攻击。他们“对事不对人”,要求校方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李建国老师第一个表了态,除了教学,学校里的财产他“一个螺丝都不碰”。他回到师范大学买了一架即将淘汰的旧钢琴,把学生带到了家里。李建国老师向同学们表示,他一分钱都不会再要的,同学们在“过年过节”的日子里用“茅台”表示一下心情,那他“可以考虑”。但是高庆霞秘书很不高兴,有一笔账是显而易见的,茅台进门的时候是市场价,转手卖给商店,出门的时候却成了批发价了。亏的只能是自己。这就很不合理了。还是李建国老师沉得住气,李老师说:“目光要远,不要贪。”

  高庆霞与李建国的状况一天天好起来,他们的爱情也有了愈合,不仅愈合了,焊接口不鼓了出来,越发硬朗了。高庆霞总结说:“骨头的断口才是最结实的。”但是高庆霞忽视了一个细节,水涨了,船却又高了。她带了丈夫和孩子开始往姐姐家串门,身上的衣服有了牌子,而手上的两枚黄金戒指也是十足的24K。二姐给她削了一个苹果,高庆霞伸出左手,跷着婀娜的指头接了过来。二姐一眼就看出了妹妹的心思,这个自以为漂亮的小妹妹不杀杀她的傲气可是不行的。二姐转到卧室去,却戴上了一枚白金戒指。二姐指着高庆霞的手说:“你怎么还戴这个?现在都时兴白金钻戒了呢。”高庆霞的气焰就又下去了。心气高的女人不让她释放气焰可是很伤人的。高庆霞堵了好半天,到底找了女儿的一个错,呵斥说:“你看你,新衣服又弄脏了!也不看看你长的那个死样子!”

  更要命的是高庆霞的国有大企业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工资的百分比越来越低。而家里的钢琴声也就更吵闹人了,靠一架破钢琴小漏小补到底是不行了。她扯了嗓子对李建国吼道:“我一听见钢琴放屁就来气!”

  李建国真正动心思改变生活正是在这种时候开始的。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婚姻倒是无所谓的,到了这个岁数,男人比女人更不怕离,这是明摆着的。问题是他的同学一个个都有了人样儿了,他混到现在也不过混了一个中级职称,这就有了“人比人,气死人”。一个人拉出去干,他没有这个本钱,也只是高瞻远瞩的计划罢了。然而他在准备。他的目光透过了镜片,整天盯在了晚报的招聘广告上。招聘广告永远是部分人生存的希望。他像一条蛇,盘在剑麻的下面,仿佛一根压到底的弹簧,一有机会他的整个身体就会伴随着信子一同叉出去的。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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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会就来了。相对于等待来说,机会不可能永远不来的。

  高庆霞端上来一碗鸡蛋面,小心地问:“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建国接过筷子,点着头说:

  “当然是真的。大革命来到了。”

  李建国刚一上任就去北京了。这位音乐教师采取了一种类似于教学的思维方式,先备好课,制定出顺理成章而又符合逻辑的课堂讲稿,然后,依照这个讲稿小心地操作就可以了。他在飞机上俯视脚下的浮云,有了悬浮和梦幻的动人感受。李总闭上眼,心情不错。李总给自己的心情打了九十四分,被扣除的六分是他对北京之行的担忧。不管怎么说,北京那么大,歌手那么多,只要逮住了一个,就一个,公司也就可以生产了。有了生产当然就有了利润,公司就算运作起来了。李建国总经理心情不错。

  这位前音乐教师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冒失了,简直是幼稚。他飞到北京不久就把自己的心情减掉了九十分。余下的四分是北京的风景给带来的。长城不错,故宫不错,仅此而已。他就弄不懂自己怎么就想起来到北京找歌手签约的。那些歌手哪里是人,全是神仙,你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他们的行踪,眼睛一眨,没了,不见了。这刻儿人正在三亚呢。他们一个个全有腾云驾雾的好功夫呢。李建国总经理站在天安门前那条中轴线上,用刚刚学会的北京话骂了自己一声“傻×”,怎么想起来的呢?到北京来做什么?做教师真是把人全做迂了。

  一位从大西南山沟里头刚刚出道的黄毛丫头接见了他。年纪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几岁。这位“新生代”歌手一口就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李建国总经理要不是靠着十几年的课堂经验撑住,一定会不省人事的。这位尚未进入太空的大牌歌星敲打着餐桌说:“都一样,全这个价。”这位歌手随后同李总谈起了当今最走红的歌星们,口气是亲切的、热乎的,仿佛全是一家子,沾了亲又带了故的,不是姑嫂就是堂兄妹。她还谈起了另外几个刚出道的歌手们,她的语气权威极了,三言两语就全打发了。“她不行”,“他也不行”,“她有问题”,诸如此类。后来这个大西南的小妹妹自己把价格砍掉了一半,那还是一组天文数字呢。李总很客气地给她夹菜,倒水,嘴里头应付说:“我们回去再论证一下。”但是这位尚未升入太空的大牌歌手让他放心,“亏不了的”,“全国的听众普遍喜欢我的歌”,她收到的来信在亚运村都“装了半间屋子”呢。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总也就豁出去了,权当这一趟的北京之行是公费旅游罢了。李建国总经理也不光听她一个人说了,十分豪迈地对着这位小歌星胡吹,吹到后来连自己也惊呆了,张艺谋的母亲还是他四舅母的表妹妹呢?哎呀妈呀。李总就着百威啤酒吹得痛快极了,一出饭店都不认得路了。还是北京人说得好,“都找不到北了。”“找不到北”,这话好,绝对是一种至上境界。

  回到家李总的鼻孔就出血了,又腥又臭。

  许多事都是从远处着手,最终在身边找到了解决办法。跑到北京去做什么?不是冤大头吗?不是丢人现眼吗?李总出奇制胜的一招就是从身边入手。李总到晚报亲手拟就了一份广告。广告一上来就振聋发聩:“你想过一把明星的瘾吗?对,请你打电话给我。”李总以季候风唱片公司一流的技术力量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开口”,你就能够在自己的磁带专辑和MTV上看到一个“陌生的你”,一句话,经过季候风的包装,你将成为“中国的胡里奥”与“中国的麦当娜”。

  广告的效果真是惊人。李总做了那么多年的教师,真是与世隔绝了。天天看广告,等于白看了。书上是怎么说的?“现代人的生活就是广告的延续。”这话对极了。广告一登出去,季候风公司的门口真的挤来了一大片“中国的胡里奥”和“中国的麦当娜”。季候风的门口群星汇聚。“明星”们冲着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温柔,对着摄像机一遍又一遍地回首望月与忧心忡忡。人其实不是人,电子技术“编辑”和“处理”过之后,人们真的不认识自己了。这些热衷于明星梦的人们说变就变,“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他们“慢慢地跟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这个女人(哪)不寻常”,“打不完豺狼决不下战场”,他们“爱你不悔”,“爱你爱到心口痛”,他们“等你一万年”,他们“涛声依旧”,而“寂寞”让他们如此美丽了,所以他们“只好牵了你的手,来世还要一起走”,这次成功的“人工呼吸”使季候风呼出了第一口气。

  但是李总不能满意,这样的游戏只是游戏,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因为它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利润。然而,这场游戏使李总把握了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精神,年轻人多多少少都做着“明星梦”,人们正为“明星”而激动,而痴迷。人们需要真正的明星,让他爱,让他崇拜,让他争先恐后地掏钱包。为了明星,现代人欲仙欲死。多么好的人们,多么肥沃的明星市场呵!民心可用。明星,只有明星,才是创造利润的动力。

  可是,明星在哪里呢?

  李建国陪林风吃了一顿正宗的川味火锅。林风爱惜嗓子,吃不了那样的辛辣。李建国笑着说:“罢了,你还想做多明戈哪?”林风就尝了几口。这一尝林风就“管他妈的”了,吃得每个毛孔都能唱男高音。林风和李建国同班,声音练来练去就是出不来,到了高音上头就像公鸡的报晓,脖子越来越长,而气息却越来越弱。然而人机灵,留校之后怎么就混到学校的宣传部长了,有点驴头不对马嘴。林风一定还经常吊吊嗓子,说话的时候喉音放得低低的,很讲究字正腔圆的样子。李建国这些年闷在小学校里头,不见发迹,同学之间也就懒得沟通。这些年母校的毕业生毕业了一茬又一茬,出几个三流四流的通俗歌手也说不定。林风一直在母校,总该知道一些的。林风放下筷子,拍拍李建国的肩,大声说:“老兄你成大款了?”李建国笑笑,说:“马马虎虎。混。”李建国便把寻找通俗歌手的事和林风说了。林风把嘴里的菠菜吐出来,说:“还找什么?我可是每个星期的二四六都去练声的,这不现成的吗?”李建国说:“老弟,我这是生意,不是艺术,这年头谁听美声?谁听我们像吊死鬼似的瞎吼?”林风说:“通俗我会,去年学校里头卡拉OK大奖赛,我得了第一呢。”李建国说:“你过两年还要当书记呢,扭来蹦去的,还成什么体统了。”林风便眨眼睛,想了想,说:“也是。”李建国说:“你联系广,这些年的毕业生中岁数小的有冒头的没有?”林风说:“舍近求远干什么?学校里头多着呢,一个个小蝌蚪似的,全在水底下闪闪发光呢,捞几条上来不就行了?”李建国说:“那不行,还没毕业呢。”林风又拍李建国的肩,这一拍显得意味深长。林风说:“老朽了。现在的这些小蝌蚪可不是我们那时候的二憨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务业。这些小蝌蚪什么心思都有,但是概括起来有一条,一个个急着发财,急着出名,就好像一毕业世界就到头了。”李建国说:“不会吧。”林风用指头点点餐桌,说:“相信我这个宣传部长。急着发财,急着出名,一群小蝌蚪还没脱尾巴呢,一个个就急着往岸上跳。”李建国半真半假地说:“那么部长给我捞几条吧。”林风敛了表情,说:“那不行。好歹我还是个芝麻官呢,传出去影响党的形象。”李建国敛了笑,说:“随便说呢,当然不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林风叹口气,还没有回过神,“这群他妈的小蝌蚪。”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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