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第28/258页


  不过,陈家到底是陈老爷当家,在家一惯的说一不二。陈太太不敢有二话,就是翻腾着半宿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老爷就在饭桌儿上正式通报了这事儿,其实,不知道的也就是陈二顺宋苹夫妻两个了。陈二顺无所谓,这又不是给男人裁衣裳,是女人们的事。
  要陈二顺说,的确也该裁两身像样的衣裳穿。陈二顺道,“还真是,我妈这衣裳穿多少年了,如今来北京了,是该做两身新的。”
  宋苹则是看姑妈兼婆婆一眼,看陈太太淡定中带着憔悴,宋苹咬咬唇,小声说,“爹,我还有衣裳哪。”
  陈老爷待儿媳们一向温和,便道,“有也无妨,再做两身新的是一样的。你们娘儿仨,一人做两身。到时去了柜上,自己个儿挑衣料子,喜欢哪种就挑哪种。”
  姑父兼公公这样说,宋苹也就点头应了。自走丢的那回后,宋苹就再没出过门,更没去过自家铺子。褚韶华原想说笑两句,可瞧着陈太太一幅剜心剜肝的心疼模样,也就没说什么了。
  待早上吃过饭,厨下并不急着收拾,大家先一道去了柜上挑衣料。
  早上刚开张,这么早也没客人过来,褚韶华每天都会过来给柜上送午饭,路是极熟的,连柜上的这些衣料子,她每天送饭时看上几眼,也很熟悉。她眼光亦好,挑了两样料子,一样银红色一样春水色,都是新式的薄真丝料子,摸在手里半点儿不比周太太买的那个差,就是望去,亦是极鲜亮的料子。
  陈太太虽不知价钱,却很是不瞎,一望就知是上等好料子,便道,“这料子可忒好,咱们在家里,穿这样好的料子做什么?”
  陈老爷皱眉,“让大顺媳妇自己挑,你挑你的,二顺媳妇,都一样,你们娘儿仨,一人做两身新衣。料子自己选,这算公中的。”
  宋苹连忙应了,可这满眼的料子,她望之只觉眼花缭乱,瞧着样样都好,处处都好,一时却又不知要挑哪两样了。偏生这时来了一年长一年少的两位女子过来看衣料子,褚韶华正摸着春水绿的料子细瞧,那位年轻的小姐一眼就看中了,凑过去一起看,道,“这颜色好,水润清透,夏天穿,一看就凉快。”
  年长的妇人也点头说,“是不错。”她十分斯文有礼,因见褚裙华再看这料子,并不急着上前,只待褚韶华看完她再看。
  褚韶华客气的把料子递过去,笑道,“您请。是给您家姑娘买衣料子么?”
  “是。”便接过料子同闺女细看起来。
  褚韶华见那位小姐不过十五六岁,眼睛在柜台上的一溜儿料子上扫了一遍,同掌柜指了指道,“帮我把那件柠檬黄的浅碎花料子拿过来。”她装模作样的同掌柜道,“这件料子也不错,又素雅又干净。”
  掌柜极机伶答话,“可不是么,少奶奶,不是我说,这是今年南方的新鲜花样儿,自上海过来的新料子。”
  自来衣料都是南方先流行起来,再带动北方市场的。褚韶华摸着这料子,“这件料子,或是做个夏天的裙褂,或是做件小旗袍,都好看。”推给那位太太,笑道,“您瞧瞧这件,也挺适合您家姑娘穿的。”
  那位太太奇怪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笑,“这是我家的铺子,我今儿也是过来挑衣料子的。您只管挑,待挑好了,一会儿结账时我叫掌柜给您打个折扣,就当交朋友了。”
  褚韶华让掌柜的把银红的那件裁上五尺半,正可做一件旗袍。说话间,那母女俩也挑好了,买的正是褚韶华推荐给她们两样料子,又问价钱,褚韶华让掌柜打个折扣,又将零头儿给抹了去,那对母女走时都是高高兴兴的。
  掌柜笑着恭维,“少奶奶可真会做生意。”
  褚韶华笑,“凑巧赶上了。这件春水绿的帮我裁六尺。”这么大早上就出来买衣料的,又是母女出门,一看就是诚心要挑料子的人。
  陈太太都看傻了,忍不住说褚韶华,“你怎么敢做这样大的主啊!说便宜就便宜,咱家岂不是亏了!”说到这事,陈太太很有些生气褚韶华自作主张。褚韶华一只手臂搭在衣料子上,回头同陈太太道,“妈,女人买衣料,除了那特别有钱的,哪里有不还价的?你略便宜些,她觉着占了大便宜,以后还会来的。要是一点儿不便宜,就是做成这生意,她心里怕也不痛快。我爷爷活着时就常说,要想客人回头,就得让她觉着心里痛快,有便宜可占。您问问爸爸,这单生意可赔了?”
  陈老爷无奈的看向这蠢婆娘,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是蠢,越想指挥聪明人。陈老爷不想在外发作婆娘,问,“你挑好衣料子没?”
  陈太太嘟嘟囔囔的,随手选了一件酱色的绸子料一件靛蓝的,宋苹早看花了眼,她也知道褚韶华挑的衣料子好看,可她一向是跟着姑妈兼婆婆的路线的,她也就选了跟陈太太一样的料子。褚韶华目瞪口呆,想着上年纪的妇人穿酱色靛蓝是寻常,二弟妹这正当年轻,挑这样老气的料子,难不成是要拿回家给她娘穿?褚韶华想想,宋苹一向脑子有些不清楚,也是有可能的。
  挑好料子,陈老爷道,“你们这就回吧,柜上也要做生意了。”
  褚韶华挺高兴的就抱着衣料子,带着陈太太宋苹两个回家去了。没褚韶华带着,只怕这两人会走丢。待去菜场买了菜,今天不是褚韶华做饭,轮到宋苹了。褚韶华就在屋儿里裁起衣裳来,这样鲜艳的好料子,都不用绣花镶边儿,只要做得合身量,就是极好看的衣裳。褚韶华中午给柜上送过饭,还顺道做贼似的到东安市场的鞋店买了双时下最流行的小皮鞋,晚上穿上新衣裳新鞋给大顺哥看,陈大顺稀罕的不行,揽着她的腰让她坐炕边儿,道,“这身儿一穿,比北京城好些个太太奶奶们都洋气。”
  褚韶华翘起脚的皮鞋给大顺哥看,对大顺哥千叮咛万嘱咐,“这鞋是我偷偷买的,足花了两百钱。现在穿旗袍都要配皮鞋的,大顺哥,到时婆婆问我,我就说是你给我买的,你可千万别说漏嘴啊。”
  “不会,放心吧,我记得了。”陈大顺心下又很想笑,拉着妻子的手道,“走,到正屋儿给爹娘看看,也把皮鞋过了明路。”
  褚韶华就跟着丈夫一道去了正屋儿,她一幅欢喜模样,笑道,“衣裳我做好一件了,爸妈这样疼我,我穿来给爸妈看看。大顺哥还给我买了双新鞋,他可真是的,也不跟我商量就乱花钱,我问他能不能退,他说也退不了,只得穿了。爸妈和大顺哥都待我这样好,我以后可得更加孝顺爸妈,把大顺哥伺候好。”她珠落玉盘般伶伶俐俐的一套话儿,把多少诘难都堵了回去。
  陈老爷听她这小机伶就直想笑。
  陈太太则是瞧褚韶华如同春天新开的桃花一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做衣裳就做衣裳呗,还过来显摆什么呀,谁没见过新衣裳似的。还有,买什么鞋呀!陈太太说大儿子,“你媳妇就是个不会算计的,你可真是的,咋也乱花钱。你再这样,下个月的工钱就搁我这里,我替你存着,你有用的地方再跟我说。”
  陈大顺道,“现下穿旗袍都是配皮鞋,我过来想跟妈要个绣鞋的尺寸,也给妈买一双哪。”
  “你别给我买,我还想多活两年。”
  褚韶华听这话直想翻白眼,合着她穿皮鞋就要少活两年还是怎么着。说来,褚韶华真是个有心胸的人,或者会有人说她这样的人,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心机已是不浅。因为,凭陈太太说什么样的怪话,褚韶华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全当陈太太放屁了,完全没有半点儿儿媳妇叫婆婆指桑骂槐的不悦。
  褚韶华笑,“爸,我心里还有个想头儿,就是还没想好,等我思虑成熟了再跟爸爸和大顺哥说,兴许又是个能赚钱的买卖。”
  陈老爷笑道,“成,等你想好了只管跟我说。”
  见二老没别的吩咐,褚韶华就高高兴兴的穿着新旗袍踩着新皮鞋跟大顺哥回房去了。陈太太气得直捶胸口,抱怨道,“当初褚老爷子可不是这样的花哨人哪,你瞧瞧,成天介不是吃就是穿。咱大顺这样节俭的好孩子,才娶了她几天,就知道叫大顺拿钱给她买皮鞋了。这得多少钱啊!”
  “你懂什么?”陈老爷不得不开导着这蠢婆娘一些,道,“要都跟你似的,北京城的绸缎庄全都得倒了。”
  “你们在外做生意的爷们儿,穿的好些倒罢了。我们妇道人家,在家刷锅做饭,你说说,做这么好的衣裳干什么,还不如留着卖钱哪。”陈太太自认为还是很明事理的。
  陈老爷却是道,“在家难道就不出门了,就不跟别家的太太奶奶们来往了?穿着咱自家铺子衣料做的衣裳,别人问起来,这就是活招牌。只要有一个人去买,就没白做新衣!”
  “你是叫老大媳妇穿着这新衣裳做招牌招揽生意啊?”
  “不是这么说。可老大媳妇常出门,咱们这条胡同儿里,可没忒穷的人家。她出门与人来往,穿戴上讲究些不是坏事。你以为北京人就不看人下菜碟了?再者,老大媳妇精明伶俐,妇道人家在一处,不就是穿衣裳吃饭的事儿么。说不定就能给铺子带来些生意,所以我说你别成天计较这些小钱,往大处看,我也愿意你们都穿的体体面面的,我挣钱为什么,还是为了叫妻儿吃好穿好。你也别太想不开,新料子扯了来,裁两身新衣裳穿,是你当家太太的气派。”陈老爷简直苦口婆心。
  陈太太还挺有理由,“可是我瞧着魏太太、赵太太,穿戴都跟我差不离。”
  “魏太太是叫土匪绑怕了,北京城哪里来得土匪,不过是妇道人家胆子小罢了。要搁以前,魏太太金钗满头的人,还不是个好打扮的?至于赵太太,不用理她,见她的人,哪个不说不是个当家太太的样儿,倒似有钱人家的下人老妈子,老赵家的脸都叫她磕碜完了。”
  陈太太虽有自己主意,到底认为当家的比自己见识更大,道,“既是这般,那明儿我也裁身新衣。”
  “这就对了。”
  陈老爷累个半死,终于把陈太太的脑袋瓜给开解通顺了。


第41章 堵心
  陈太太的脑袋虽是给陈老爷开导通顺,可在陈太太心里,仍是觉着褚韶华爱打扮,不是农村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那咱踏实姑娘。确切的说,就是与自己的侄女兼二儿媳妇的宋苹完全不一样。因为陈太太与宋苹从来都是以打扮为耻的,如陈太太这性子,家里这样的钱,却是每年舍不得做一两件新衣,纵是有了新衣,她也要放旧了再穿。不知为什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新衣上身,总觉着别扭。
  总之,陈太太是看不上褚韶华这种有新不穿旧,有了新的立码就要穿上显摆的性情的。
  褚韶华就如同苞谷地里长出的一株桃花,她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她聪明,漂亮,轻而易举的便能融入北京城这样的城市中来,与这些本地的街坊邻里平等的打交道。
  而这一切,同样身为女人的陈太太如何能不羡慕。可身为婆婆的固执与脑筋的僵硬又使得陈太太不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弱者的自尊让陈太太转为了对褚韶华的百般挑剔,以及对褚韶华才能的视而不见。
  可悲的是,弱者对强者的刁难并不能让弱者变为强者,而如陈太太这样的人,怕是终生都不能明白,她的可悲并不仅仅在于她试图压制一个比她强太多的人,而在于,她对强者之强的视而不见,对自身的固执不化,才是她终生只能停留于弱者这个位置的根本原因。
  而褚韶华这株绚烂桃花,自随着夫家人离开那片贫穷狭隘的家乡起,似乎就找到了最适宜她生长的土壤。
  ――
  第二天去柜上送饭,褚韶华就穿着新做的银红色的旗袍和昨儿新买的小皮鞋,也不知褚韶华是不是天生的运道旺,夏天吃饭,都不愿吃热的。所以,褚韶华送饭也送的早些,她想着,趁着时辰还早,日头不太毒,提早把饭送去。结果,就遇上柜上有客人买衣料子,褚韶华身上这身银红的料子,当天卖出一匹多。
  第二天,褚韶华又换了那身水绿的裙褂,结果柜上又是水绿的好卖。
  主要也是褚韶华这人真是机伶,有客人见着问她身上的衣裳料子,她还能顺嘴儿给客人推荐别的花样,跟她们说怎么搭配做什么样的样式。回家再瞅瞅一人一身酱绸衣褂的老婆子跟二儿媳妇,饶是陈老爷自认一碗水端平的人,都觉着好料子给这俩人着实可惜。
  陈老爷不打算再搞那一碗水的事了,他当天晚上跟老婆子说了这事,“老大家的,手巧,会做衣裳,也会挑衣料子。她做的那两身衣裳的料子,这两天卖了几十两银子。我打算让她再去挑几件料子裁衣裳。”
  “真的两天就卖了几十两银子?”陈太太听话很会抓重点。
  “这还有假。”陈老爷还得哄着老妻些,“你自是个懂礼懂面儿,知道以家里生意为重。我就怕老二媳妇心里觉着咱们偏心,只让老大家的做衣裳,不给她做。”
  “这你不用担心,苹儿可不是我抓尖儿好强不懂事的。”家里生意赚到银子自然是高兴的,陈太太又道,“就是老大家的原就是个臭美不知过日子的,这又可着叫她做衣裳,还不知美成啥样儿哪。”
  “不管美成啥样儿,那是咱家的儿媳妇,不是外人。”陈老爷道,“这事儿你跟二媳妇那里开导开导,明儿个我叫老大家的再到柜上挑两样料子。”
  陈太太还有些不服,道,“咱苹儿也是个实诚闺女,苹儿穿的衣裳就不好卖?”
  陈老爷沉默的看向陈太太,半晌没说话。陈太太这话自己都觉着没底气,嘀咕道,“这年头儿是怎么了,老实实诚的孩子反倒不吃香了。”
  “没有说不吃香,老二媳妇有老二媳妇的好处,可这不是为了咱家的生意么。”人心都是偏的,陈老爷的为人性情,自然也是更喜欢聪明灵巧的褚韶华。至于宋苹,的确没什么不好,可是出趟门就能迷了路,还有什么事能指望她不成?
  陈太太的性子,又抠又贪财,既是对自家生意有益,她自是应了的。这事儿跟褚韶华说的时候,褚韶华也是愿意的,她就是担心二房那里说大房得好处,他二房吃亏。陈老爷道,“放心,你妈跟你弟媳都说明白了。”
  褚韶华道,“爸妈这么吩咐,我听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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