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第46/258页
“可不是么。”陈家父子眼下就是发愁此事。
不说陈家父子,褚韶华都不能甘心的,褚韶华虽一时也没有好法子,却是眉毛一扬,与丈夫商议道,“白家既是老太太当家,你们大男人家,怕是不好与妇道人家论长短。要不,我过去试试看。”
其实,褚韶华眼下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一则她不认识白家老太太;二则具体白家为什么卡着这笔钱,总得有个原由;三则,褚韶华是与这些有钱有势人家打过交道的,潘家也是名门。这样的人家,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且,越是讲究的人家,越是讲理,褚韶华相信,这笔钱,白家虽则眼下卡着,可只要她诚心去要,白家不会不给。
只是要弄清楚这里头的症节。
褚韶华毛遂自荐,陈大顺却是有些舍不得,见妻子泡脚的时间不短,就把她往炕里一抱放到炕上去,陈大顺出去把脚盆里的水倒了,回头望着妻子道,“白家我去了好几遭,就见着他家老太太一回,老太太就一句话,那外头的不是她白家人,白家不能出这笔钱。很是不好说话,我过去碰个钉子倒罢了,我不想你去吃人冷脸。”
褚韶华并不觉这是什么吃人冷脸的事,不是为了把钱要回来么。褚韶华已是擦好脚,把脚放在被子里暖着,自窗台上拿起把桃木梳慢慢的梳拢着长发,这是潘太太教她的法子,自从生产后,褚韶华就觉头发掉的有些多,陈太太是再不管这事的,毕竟在陈太太看来,儿媳妇头发是多是少对家里一点影响都没有。再者,依陈太太的见识,对于掉头发的事儿,她也没什么好法子,掉就掉呗,掉成秃子也没法的。潘太太则不同,潘太太是个极细致讲究的人,又是这样的年纪,什么都懂一些,听褚韶华说头发掉的厉害,潘太太就给了她一个吃芝麻核桃粉的法子,再有就是让她闲时多通通头,对头发有好处,长期坚持,对身体也好。
褚韶华虽说自己头发掉的厉害,这只是她自己的感觉,她本身头发黑密,极漂亮的一头黑发。且,若别的女子成天盘着头发,那头发必然要弯曲打卷的,褚韶华的头发则不同,天生的既黑且直,不论怎么盘发,放下时仍是顺直如黑瀑一般。更兼她头发洗的勤,发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馨香。陈大顺便也跟着上了炕,接过妻子手里暗红的桃木梳,为她通起头来。
“白家跟咱家又不是亲戚朋友,不过是他家使了咱家的衣料子,去结账罢了。我也不是那种情等人吃人冷脸的脾气。”褚韶华一面寻思着白家这事,一面与丈夫商量,“我看,这事儿的症结不在白厅长身上,毕竟,白厅长这样的身份,不可能欠咱家这几个小钱。你又说白太太是个好性儿的,可见就是老太太在卡着这笔款子。这也不是在卡咱们,无非是卡白厅长那位外室小夫人。”
陈大顺点头,“何尝不是如此。”
褚韶华眼睛眯至狭长,长长的睫毛一眨,红唇荡起一抹笑,“你跟爹,连带铺子里的掌柜,都是男人,你们如何好去跟老妇人打交道。我过去试试,若实在办不成,就另想法子。倘侥幸办成了,年前回了这笔款子,不论柜上还是家里,都能过个松快年了。”褚家原就是做生意的,只是彼时褚韶华年纪尚小,褚老爷子一去,褚家就败了,生意上的事到底知道的不少。自嫁了大顺哥,褚韶华对生意上的了解逐渐多了起来。这做生意的人家,别人瞧着花团锦簇多有钱似的,可实际上,现钱真没多少,钱大都是压在了货物流水上。做生意讲究的是钱货流通,故,生意人看来,钱就是货,货也就是钱。关键就在于,钱货都要稳健,不然,哪一样出问题,对生意都有影响。
这一千块大洋,不是小数目。
对于陈家的生意,更不是可有可无。
不然,陈家父子不会如此发愁为难。陈大顺也是难了好些时日,不然,依他的性子,不会把生意上的难处带到脸上来,还叫褚韶华瞧了出来。陈大顺也知妻子一向足智多谋,擅与人来往。想了想,便也下了决心,“明儿我跟爹说一声,你要愿意试试,就去试试。倘不成,就回来,咱们另想法子。”
褚韶华皆应了。
待通毕头,夫妻二人便早些睡了。
第65章 内情
陈大顺是第二天早上吃过饭与父亲商议的,冬天日短夜长,天明的晚,再加上天儿冷,故铺子不用急着早开门,陈老爷更是有饭后一锅子旱烟的习惯,盘腿坐炕头儿,听儿子说了儿媳妇想去白家走一趟的事,陈老爷拿着旱烟的手一顿,眯眼打量着儿子问,“这是你媳妇的主意。”
“这几天她瞧着儿子心里似是有事,问了儿子,这也不好瞒她,就与她说了。她的话,儿子觉着也有几分道理,她们妇道人家,兴许更好说话些。儿子想着,让她试试倒也无妨。”陈大顺一向心胸开阔,因知褚韶华素有才干,且媳妇又是个爱管事的,媳妇愿意试一试,陈大顺也不会反对。
陈老爷还是把褚韶华叫来一问,褚韶华抱着孩子过来的,陈老爷原要抽烟,见孙女被包在缀着小白兔毛的斗篷里软软糯糯抱着布娃娃的乖巧模样,不禁脸上带了几分暖意,便把手里的烟袋锅子放在一畔,先逗了回孩子,方问起褚韶华去白家的事。褚韶华就要站起来回话,陈老爷摆摆手,褚韶华便又坐回大顺哥身畔,“事情我大致听大顺哥说了,这原是白家老太太要收拾白厅长的外宅,与咱家是不相关的,咱们这不过是池鱼之殃。爹,我就当去给白老太太请个安,成不了,咱也不得罪她。”
对于褚韶华交际的本领,陈老爷还是很信任的。陈老爷道,“那白老太太是个老派人,说话做事都透着讲究,她要是迁怒,你就回来,咱也不受那气。”
褚韶华笑应了一声,“爹的话,我都记得了。”显然,她对这事也有几分自己的打算,褚韶华道,“爹,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着,我去给白家老太太请安,也不能什么准备都不做。我想看看这一年白家在咱们铺子走的账,白厅长家里老太太、太太的账,还有这位外室小夫人的账,我都想看一看,这样心下也有数。”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陈老爷又看了这个大儿媳一眼,褚韶华正眉眼含笑的逗闺女,陈老爷也不禁笑了,“一会儿到柜上,我让齐掌柜把白家的账送过来。”
“诶,谢谢爹。”
陈老爷并不是那种对儿媳妇如何严厉摆架子的公公,相反,陈老爷待两个儿媳妇都很和气,今日却又格外的和悦。陈老爷笑,“都是一家子,哪里还要谢来谢去的。”
褚韶华也感觉到了公公突然好起来的心情,也眉眼一弯,跟着笑了,“爹说的是。”
待褚韶华抱孩子出去,陈老爷慢慢咀嚼着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倒不稀奇,就是戏词里也常用的。陈老爷却是个细致人,问儿子,“你媳妇现下还看书哪?”
“每天晚上没事了会看一会儿。”陈大顺道。
陈老爷瞅大儿子方正的面孔一眼,道,“我现在这把年纪,就好比下半晌的太阳,慢慢往西落了。你不一样,你是正晌午的太阳,现下做什么都来得及。你媳妇是个会读书看报的,你也别落下。自来这读书人就比咱们买卖人矜贵,我做生意,你做生意,到孙辈,说不得就能出个读书种子也说不定。”
陈大顺跟着点头,“一般闺女像爹,萱儿就像我。要是以后有儿子,兴许像我媳妇。”
陈老爷瞪儿子一眼,“心里有数就好。”愈发觉着这个大儿媳娶的好,有这样的母亲,还怕以后孙辈没出息么。陈老爷此时的心里,竟是比要回那千把块大洋还要高兴。他老人家烟也不抽了,挺直腰杆儿遛达着就往屋外走去,正见天边一轮红日渐起,陈老爷深吸一口冬日清晨带着飒飒凉意的新鲜空气,把那红木杆老铜嘴儿的烟杆子把腰上一插,精神百倍的带着俩儿子往柜上去了。
——
褚韶华刚收拾完厨下,陈老爷就打发了齐掌柜送了白家的账本过来,褚韶华原只是要一年的,结果,陈老爷把五六年的白家的账都叫齐掌柜一并送了来。褚韶华就带着孩子往屋里看账去了,她记忆力极佳,说句过目不忘也不为过。五六年的账,待到傍晚大顺哥回家时就看的差不离了。
在褚韶华看来,白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到官宦门第过渡的家庭,这从白家这几年的衣料子的账目就能看出来。先前的衣料多是以细棉布为主,绸锦并不多。慢慢的,随着白厅长入仕,白家女眷所用衣料也大有不同了,近一二年则是以绸、锦、西洋的蕾丝、纱料、呢料、裘皮为主,棉布则用的极少。
当然,费用也是年年高涨的。就如同今年,只白厅长外室一年的衣料花用就有上千大洋了。
褚韶华心说,这做官来钱可真快呀。
除了看了白家几年的账目,褚韶华还同大顺哥打听了些白厅长的情况,譬如,白厅长听说是留日的留学生,如今在总统府颇得总统重用。再譬如,白夫人是白厅长以往在老家定的亲事,而这位小夫人则是北京女子高中毕业,听说,不论英文还是法文,都说的不错,跟着白厅长还学了日文。
褚韶华就不明白了,“可见这位小夫人能念书,家境定也尚可,又通晓好几门洋文,为何要去给人做小?”
陈大顺到底在外见识的多了,陈大顺笑,“北京女子高中毕业的多了,有几人能攀上财政厅厅长的?再说,你以为高中毕业就如何高贵了?”说着还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笑来。
褚韶华见了道,“不成,你这笑里有话,快说与我知道!”
“这不能跟你们女人说。”
“你到底说不说!”褚韶华一声娇喝,把大顺哥手里的茶盅子夺过来,只管扬着下巴瞅着他笑,“你不跟我说,就别想吃茶!”
陈大顺在媳妇这里向来没什么原则,媳妇一径要问,就与她说了。陈大顺道,“这在外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你们妇道人家不大出门,故不知道罢了。”
把人胃口钓足,陈大顺反又住了口,眼睛只望上媳妇手里夺去的青花瓷的茶盅子。褚韶华好笑,忙将茶盅塞给他,陈大顺反是袖着手不接,一双眼睛直往妻子那细腻酥润的手上瞧。褚韶华一笑,只得双手捧着喂到他嘴边,陈大顺这才就着媳妇的手吃了两口,褚韶华催他,“快说快说!”
陈大顺知她爱听个新鲜事,此时也不再拿架子,就说与了她知晓,“说来是外头那些下九流的腌缵事,如今这年头,与以往不同了。以往讲究个女子无才便是德,当然,有见识的人家,也是会把闺女细心教导,琴棋书画都要学的。你知道北京八大胡同吧?”
褚韶华脸儿一红,怀疑的看向大顺哥,陈大顺连忙道,“我要是敢去那样地方,爹就得把我打断腿。”
“我知你是正经人。”褚韶华知丈夫人品,她从不会歪缠些不相干的事,心里还记挂着大顺哥说的事儿哪,问他,“这又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关系,那可不是正经人呆的地方。”
“我也是听人说的,八大胡同里的妓女们也是分等的,一等便如同旧时的大家小姐一般,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样样精通。可眼下的时代又与往时不同,现在的新式女子讲究接受新教育,学洋文、念洋书。不论学洋文还是念洋文,这本是好事,可是,如今有许多家庭,供家里女孩子念书不是为了让女孩子出门做事,有一番做为,而是为了提高女子的待嫁身价罢了。”陈大顺道,“不只是有钱人家如此,有些贫苦人家,倘家中女孩子模样尚可,心性聪慧,便也照此培养。待到女孩子初中或是高中毕业,自能寻一个好人家,如此将一家子供养起来,以前家时供这女孩子花的钱、出的力,也都有回报了。”
褚韶华立刻道,“白厅长的小夫人也是如此?”说着,她又摇头,“倘是如此,你也不会扯到什么八大胡同。”
陈大顺一向佩服褚韶华的机敏,他点点头,“据我所知,这位小夫人的出身更有不如。我打听过,这女子父母早逝,是跟着一位哥哥过活。说是哥哥,谁晓得是不是亲兄妹?你不知道,外头还有那一类的下流人,专门拐着女子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对外不是称父女,便是称兄妹的。”
褚韶华道,“倘是这样的拐子,焉肯出钱叫这女子去念书?”
“这你就不明白了。做生意要下本钱,他们这一行生意,一样得下本钱。前清时扬州瘦马有名不,那还是自小当小姐一样调教的。这里头,必有咱们还没打听出来的事情。”
“可若这兄妹俩来路不正,如何敢骗到白厅长头上?”
“所以,能捞到这么一条大鱼,谁还肯轻易放手。”陈大顺悄悄同妻子道,“不然爹为何对二弟发那么大的脾气,并不是因二弟同什么外室小夫人的兄弟来往,是我们查着,这俩人虽则兄妹相称,怕委实不是什么正路人。你想想,这些像拆白党的人,咱们这样的正经买卖人家,避着还来不及,哪里还敢与这等人来往。不然,什么时候叫他们坑了,咱这里还傻着哪。”
褚韶华听的一波三折,心下都不禁生出几分寒意,“怪道在书上看说人心叵测,如今这世道,也够乱的。”
“谁说不是。好在白家这事与咱家没关系,咱们不过生意往来。原也不想把这些事说与你知道,只是你这要去白家,虽约摸不会与这位小夫人打交道,心里也要留个数。”陈大顺正色叮嘱。
褚韶华脑子转的飞快,感慨道,“说白家老太太厉害,怕还不晓得这位小夫人的来历。”
陈大顺道,“这些事,白家人肯定是最后知道,或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哪。要不老话说,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的话太大,齐家就不是好做的。这也是白厅长不懂克制,倘就与夫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也不能入了这桃花瘴。”
褚韶华道,“经此一事,咱们也得留心。如白厅长这样儿的,能叫人这样算计,想来也不是什么精明人。不说从白家赚钱,千万别亏了去。”
陈大顺与褚韶华说了些白厅长的事,褚韶华心下愈发有数。她还收集了一些白厅长以往写的文章来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臭不可言。并非白厅长文笔不佳,而是褚韶华交往的多是周太太、潘太太这样的进步女性,这位白厅长却是主张男子三妻四妾的旧派人物,褚韶华这样的性情,自不喜白厅长的文笔。
不过,褚韶华仍是耐着恶心看了几篇。之后,拜访白家老太太那一日,褚韶华特意在柜上拿了件酱色的绸料子,做了件夹棉的旗袍,就是头发,也梳了偏老气的圆髻,最后想了想,外头加了一件深色的呢料大衣。褚韶华对镜照了照,虽则生产后照顾孩子瘦了不少,可大顺哥看她瘦时不时就悄悄带好吃的回来,夫妻俩时常半宿加宵夜,褚韶华这脸庞较之先时就有些圆润。她气色极佳,纵这么身老气打扮,也透出几分少妇的年轻俏丽来。
这正是褚韶华想要的效果,她并不想做那等老气枯稿的模样,虽则白家是做官的,她却是去要账的,姿态恭敬些倒还罢了,卑躬屈膝可是万万不能的。
打扮好了,褚韶华把闺女抱到正房给婆婆瞧着,把去白家的事同婆婆说一声,陈太太知道大媳妇是去要账的,叮嘱她,“可一定得把钱要回来。萱儿你放心,有我哪。”
褚韶华把提前挤出的奶水放到潘太太送的奶瓶里,告诉婆婆喂孩子必要用热水温一温,但也要注意温度,不能太烫,孩子那小嘴巴多娇嫩,烫一点儿都不成的。也不能太凉,温凉不盏,孩子吃该生病了。如此叮咛一番,直待再啰嗦下去陈太太就要翻脸不给带,褚韶华方住了口,出门去了。
待褚韶华走了,陈太太不满的小声嘀咕,“我生俩儿子,还能不会带孩子不成!”
第66章 得罪惨了
白家的宅子正经离陈家不远,就在金鱼胡同儿,不同的是,陈家这甘雨胡同儿的宅子是租的,白家在金鱼胡同却是祖传大宅,邻居是曾在前清担任过京师步军统领的那大人家。不过,听闻那大人已迁居天津,并不在京城住了。不过,能与这样的人物做邻居,可见白家祖上必定显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