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无缺》第49/137页


  唐碧向尉迟晓问道:“这声音可是耳熟?”
  “这声音……”尉迟晓方说了这三个字忽然惊觉,这与自己的声音岂非相像?
  唐碧向旁边的老鸨示意,老鸨连连答“是”。就有两个婢子一左一右推开门扇,门内走出一女子,边走边唱,歌声清越。老鸨的眼光不住在尉迟晓和那歌女脸上逡巡,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唐碧向尉迟晓介绍,“这就是郑秋,这里的都知。”
  郑秋见客人说话,她自然就退到了一旁。
  唐碧对尉迟晓说:“大嫂要不要揽镜自顾?”又说:“郑秋,你过来。”
  郑秋闻言徐步过来,站在唐碧身边。尉迟晓细看,亦觉这世上多有奇事,这郑都知不仅与自己声音相似,样貌也像了三分。她心里忽然一揪。
  娼门女子不能入户为正室,若是唐瑾这样的身份,郑秋甚至不能入门为妾,只能作为歌妓。难道他就是因为如此才对自己如此厚爱?是要将自己作为郑秋的替身吗?如果是这样……尉迟晓心中的酸涩一点一滴的浓郁起来。
  只听唐碧说道:“郑秋是大哥六年前刚从金陵回云燕时,偶然认识的,大哥只听她说了一句话,就向老鸨要了将她买断起来,再不许旁人来见。后来五王突然发难,兵临云燕,大哥率众平叛。谁知他们抓去了郑秋,在大哥和扬阴王两军交锋的时候,她远远喊了一声‘王爷,救我’,大哥一分心,被扬阴王一刀砍伤,那伤口……就是你今天见到的样子。”她握着尉迟晓的手不自觉的紧了一紧。
  唐碧面上浮起哀痛不已的浅浅苦笑,接着说道:“五王之乱……是大哥在重伤之中带兵平息的,至今我都不能知道,那时他是如何做到的。偶尔我还会梦到那时的情景,那是在檀木的宫中,——大哥重伤直接被檀木接进宫,檀木又让人来芳歇苑接了我去,我去见时,太医正在为大哥缝合伤口,那伤口、那伤口……深可见骨。”她停了停,又说:“我只看到那一眼,檀木便挡住不让我再看。也只有那一眼,我记得太清楚,我甚至看到了、看到了白色的……骨头,脏腑在、在……我至今都不敢想,大哥是怎样活过来的。那一年大哥都在宫中养伤,起先不仅不能动,连喝口水都极为费事,喂也喂不进去,喂一碗能进去一口都要谢天谢地。那段时间我日夜守在大哥身边,他……只能靠参汤、参片吊着。”
  唐碧说着自己也哭起来,尉迟晓完全愣在那里,她几乎不能、更不敢想象。
  唐碧擦了擦眼泪,接着说道:“五王之乱前,大哥曾和我说,他在金陵遇到了一个女子。他说等檀木登基,就为我娶一位大嫂回来。我自小就是大哥带大的,寻常王公在他这个年纪便是连孩子都有了,可他担心名门淑媛骄矜自负,不能好好照顾我,便一直未娶。虽然我与檀木早有婚约,也一心要等大哥婚娶再嫁。当时大哥和我说要给我带一个大嫂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大哥说起你的神态……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喜欢一个女子!”她说着,自己的眼睛也亮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心仪已久的宝器。
  唐碧又说:“他买断郑秋的时候,我实在不能明白。大哥是颇有风流之名,说了不怕大嫂生气,莫说花街柳巷,就是龙原城的宫女他也没少调戏过。只是他仅仅是戏弄一番罢了,大嫂在府里也看见了,莫说侧妃,就是一个通房的丫鬟都没有,大哥怎么会突然对一个风尘女子动心?更何况大哥口中,他是那样爱重那个我还未见过的金陵女子。”
  唐碧静了静,神情不免激愤,“所以,当我得知他是因郑秋受伤的时候,我直接就带人跑到这里,就想将她吊起来打!打死了事!可是,看到她时,我便愣住了。我见过大哥画的你的画像,是大哥从金陵带回来的。那时,我只知郑秋和你像了三分。直到我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大哥会买断郑秋,是因为她的声音与你形同一人。她只因为声音与你相像就能让大哥伤重至斯,我真不敢想,今日你若走了,大哥该有多伤心!”
  唐碧说这些话时毫不避讳郑秋在场,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时大哥伤重,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才能下地,那一年我不知道哭了多少,他一时好,一时不好,有好几次太医都说救不回来了,最紧要时,檀木提着剑架在太医脖子上,扬言若救不回大哥,便要整个太医院陪葬。大哥刚好时,不能出门,不能吹风,吃的东西也要百般禁忌。你看大哥现在这个样子倒是丰神俊朗,可是那时……他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我每次握他的手都怕把骨头握断,那就是一副骨架上包着一张皮!”
  “那一年……他……”尉迟晓终于说话,声音哑得如同老鸦。在唐碧这样的回忆中,她问不出一字有实际性的内容。
  “那一年,”唐碧接着说下去,“大哥都在宫中。五王之乱初平时,檀木不敢让外间知道大哥还活着的消息,怕那些余孽忌惮大哥的声名,还要加害。可笑是檀木的消息还没放出去,外面就在疯传泉亭王已经战死,新帝是忌惮五王余孽,以泉亭王声名震慑,所以秘不发丧。那时檀木已经不管外面说什么了,索性坐实了它。大嫂,我也知你心里不解,为何大哥过了那么久才再去金陵。我一直想跟你说,但是大哥不让。我和他说你嫁过来早晚会知道的,他说到时自然会敷衍过去,所以……”
  “那……后来呢……”尉迟晓颤着声音问道。
  “后来,大哥又在宫内养了一年,身体才渐渐好起来,他无事时都会作画,就是芳歇苑内的那一屋子画像,多数都是那个时间他画的。大哥刚能出门骑马,他便要去金陵寻你,檀木无论如何不许,为此他还和檀木打了一架,”说到这里,唐碧破涕为笑,“那时候,檀木念着大哥身体刚好,不敢下手,大哥和他‘切磋’一贯只用巧劲,专挑旁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下手,结果檀木被掐的很惨。不过,即便是檀木敢下手,也打不过大哥就是了!”几句话间,她便流露出小女儿引以为傲的神情。
  “那现在……”尉迟晓回握着唐碧的手,想问的话到底没问出口。她定了定神说道:“我们回去吧。”
  唐碧和尉迟晓刚从郑秋家出来,就见唐瑾已经寻来了,端木怀跟他一同策马而来。
  唐瑾见到二人出来,就要上前解释,言语难掩焦急。
  尉迟晓只轻轻的说:“我们回家吧。”她仰起的脸孔分明带着浅淡的微笑,眼中却衔了点点泪珠。
  尉迟晓先上了马车,唐碧紧跟着要上去,却被唐瑾拦住。他道:“去骑我的墨麒麟。”说着便把缰绳塞进她手里,自己钻进了马车。
  唐瑾那匹黝黑的墨麒麟是上好的战马,唐碧很是喜爱,听他这么说,也乐得骑马,就与端木怀并骑去了。
  “卿卿……”他上了车刚要解释,就见尉迟晓在拿着帕子拭泪,他抬手给她擦了擦,“可哭什么?”
  “碧儿都说了,可还瞒我。”
  唐瑾含着一点微笑,抚着她的后背说道:“都过去多久的事了。”
  “能不能……”她抽噎着说。
  “什么?”
  “让我靠一下。”
  唐瑾轻笑,将她揽入怀中,“没事了,陈年旧事有什么可伤心的。”
  “你瞒我的,就是这件事,是吗?”尉迟晓何等聪颖,这一时半刻的工夫已经将过往之事想了明白。
  “并非有意,这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裨益。你也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他俊俏的脸庞近在咫尺,尉迟晓脸上一红,伸手就推开他坐正,“谁为你伤心了,我是想碧儿那年才十一岁,那么小的年纪就见到那些,一定是很怕的。”
  唐瑾从善如流,笑说:“是,后来养伤那段时间,她连睡觉都要和我在一起,就怕一觉醒来我进了棺材。”
  尉迟晓敛容,微愠道:“这没什么好笑。”
  “你看,这种事说出来徒惹你伤心,还惹你生气,以后都不提了,好不好?”
  尉迟晓“嗯”一声,倏尔想起在金陵冬夜淋雨的事,向他问道:“你现在都不要紧了吗?在金陵……”
  唐瑾不欲让她忧心,说道:“回来时陛下已经让太医看过了,已经是千好万好了。”
  “那就好。”尉迟晓便不再说话了。
  唐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笑道:“你不该问我和那郑都知可有些什么吗?”
  “这有什么好问,玙霖那样喜爱菲菲,不还是有通房的丫鬟。”
  唐瑾凑近说道:“我只有你这一位正妃,绝不旁支纳妾,可好?”
  尉迟晓只当逗她,淡淡的扫了一眼没有说话。毕竟连门楣高些的女子家中都可有面首 ,若说不再纳妾可不是玩笑一样?
  唐瑾郑重道:“卿卿,我只会有你一人,绝不再纳,亦不会再娶。”
  尉迟晓见他这样郑重,心中隐约觉得必有缘由,方要开口询问,马车忽然一阵颠簸。
  唐瑾本能的将她圈在怀中护住,“别动,我下去看看。”他正下车时,就听见外面一阵哄笑。
  白术见他下车,过来禀明,“是有几个喝醉了纨绔子弟,在路上放了石子致使马车颠簸,属下这就把他们赶走。”
  唐瑾眸光中闪过一丝慧黠,抬手止住白术。他与端坐在马上的端木怀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端木怀翻身下马,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几个衣衫华贵的公子。他故作烦恼的对唐瑾说道:“我来这儿的事情若被知道,一定又要被御史念个不停。”
  唐瑾轻浅一笑,颠倒万千,“打到不敢说就可以了吧?”
  端木怀颔首,“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以新代故

  金陵的二月已经有早开的春花,文府内的桂树仍旧四季幽香。周沁每日来文府禀事,都会闻到香甜的气息,这样的甜味与那个人也是像的。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受到如此殊遇的随国公在兑国可谓妇孺皆知,不过妇孺们往往说不上这样复杂又文绉绉的词句,他们只知道在那些说书先生口中,这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大人,对当今圣上更是有救命之恩,更要紧的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最后这个“要紧”自然是对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的,在所有闺阁少女的幻想中没有比随国公更完美的良人了,更完美的是他还未有正妻。
  想到此,周沁的脸颊也不由红了,抱着文牍的手紧了紧。虽然从三、四岁起,她的生活里就只有读书科举,可是,即便再无知,随国公的盛名她还是耳熟能详的,更何况科举入仕也是要知道这些的。只不过,她从未想过会做随国公的主簿,随国公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换做从前她根本不敢想自己可以每天念文书给他听!
  “周姑娘怎么站这儿了?”迎出来的是穿着花青齐腰襦裙的秋月,“公子刚说姑娘该来了,让我出来看看,可巧姑娘就来了。姑娘快进去吧,别站在这儿吹了风。”
  周沁只会呆呆的答“哦”,然后随着贴身伺候随国公的大丫鬟进去。
  天气渐暖,文珑的气色也好了一些,只是仍旧无力下床,成日只能卧床静养。周沁倒是极认真的一个人,打从那日文珑让她读《资治通鉴》便真的读起来了。她每天来回禀事宜,抱着文书读给文珑听之后,便会拿出一个做笔记的册子,一条一条的向文珑请教自己读书的不解之处。文珑每日与她解答,也分散了一些心思,倒是与病情有益。
  有了这些时日的接触,周沁也自在了一些,至少不再会不敢坐、不敢站的。她进屋先抱着书册给文珑行了礼,然后就坐下来挑最紧要的文书读给文珑听。房内一时只有读与答的声音,秋月静候在一旁伺候茶水,偶尔添茶时才会发出点滴水声。
  读了三刻,秋月估摸着公子该累了,便道:“周姑娘歇歇吧,吃些点心,上次公子看姑娘爱吃这个椰汁糕,今儿特意又备下了,姑娘快尝尝。”
  秋月端了椰汁糕盛到周沁面前,周沁也不知该怎么推让,只会说“嗯,谢谢”,便拿了一块来吃。
  周沁低头吃糕也不会说话,秋月一直端着盘子站在她面前,她不好意思推脱便一直拿来吃,一盘子的糕点吃了四五块也不知道喝水。
  文珑轻笑一声,含了薄斥说道:“秋月。”
  “是。”秋月笑着应了,放下盘子给周沁端茶水,周沁这才知道接过杯子喝茶。秋月笑道:“我就想着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怜香惜玉呢。”
  周沁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窘态,一时双颊连着耳根都红起来。
  文珑柔声劝道:“秋月是跟着我久了,忘了规矩,你别着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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