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30/96页


  玄沣看了看紫檀案面上的茶碗茶叶,又看向炭炉上的铜壶,“今日心情好,我亲自为你泡茶。”
  “此情此景,品茗谈天,不亦快哉。”
  水沸了,玄沣从小罐中拿出茶叶,捏一小撮仔细看,“这不是上好的碧螺春,你我只能凑合吃一碗。”
  玄礼嘿嘿笑了两声:“九哥事无巨细,连茶叶都能辨个层次,我一大老粗,只喝了马尿才能辨出味儿不对。”
  玄沣笑着摇头,向两个茶碗里各放少许茶叶,扶袖提壶倒入些许沸水,茶叶传出细碎的声响。他气定神闲,静看叶片缓缓舒展开,极仔细观看茶色,闻着茶香,一点一点增加水量,“泡茶以甘露最佳,其次是雪水,雨水,水愈清茶色愈好,这雪水是去年的,不及雪天方收起来的好。”
  茶香渗入鼻腔,茶色由碧绿渐呈琥珀色,玄礼不由感慨:“我哪懂这些,吃到嘴里提神解渴既是好茶。”
  见他伸手过来,玄沣一拦,微笑道:“再等一等,茶香减些更好,细品才知其中之味。”
  片刻后,茶碗终于到了面前,玄礼细闻,茶香与方才不同,先前的香味醇厚,这会儿只是淡淡清香却沁人心脾。他轻珉一口,赞道:“果然是好,小小的一碗茶竟有这么大学问。”
  玄沣凝神细品,含蓄地笑了一下,“泡茶如此,看事观人亦要仔细。”
  玄礼愣了一愣,笑道:“此番你我拖了太子的后腿,只能令其破财。他不贪图美色,与我们来往不多,平日更是琢磨不透,破绽着实难寻。”
  “吹灰找缝,突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雨渐渐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园子里树木葱郁,如洗一新。
  棠儿稍作打扮,抱着一只锦匣,和小蝶一起顺红木回廊而来,侍卫问明来意,快步上前禀报。
  棠儿福身行礼,玄沣定睛仔细看,她的五官十分清秀,身量娇小玲珑,藕色绣花长裙衬出肤色白皙。许是走得急,双颊红润,正如雾中芍药,烟雨海棠,动人至极。
  棠儿将锦匣放在案上,轻按铜镏金扣,取出纸笔,捧砚在芭蕉叶下接数滴雨水。
  玄沣和玄礼不知她是何意,耐着性子等着看她的下一步举动。
  棠儿轻旋墨锭,待墨稍软后逐渐加重力道,墨香淡淡,墨锭在砚上发出沙沙细响。
  玄沣的嘴角舒展开笑容,这是一块上好的徽墨,她研墨的手法方式娴熟,定读过些书。
  棠儿展开暗黄的宣纸,执笔小心蘸了墨,将笔递向玄沣,“请九爷给棠儿写封长诀书。”
  玄沣一脸诧异,“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同意你的要求?”
  棠儿目中流转着晶莹的光,倏然间又黯淡下来,“九爷乃龙子凤孙,身份尊贵,虽无婚媒,但在棠儿心中九爷是夫。九爷离了江宁,棠儿再不愿也得守着规矩,面上自要开开心心投怀纳客。请九爷写长诀书留予棠儿,再将棠儿忘个干净,如此就算断了情份,棠儿再行不堪之举便与九爷没有干系,也不枉费一番垂爱。”
  玄礼上下打理了棠儿一眼,冷言讽刺道:“一个婊/子而已,真拿自己当根葱蒜?”
  棠儿勉强一笑,转眼看看小蝶,神色寻常地说:“十爷莫说这种贬低身价的话,我是婊/子,那您和九爷又算什么?”
  “你……”玄礼气得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
  好话再多终是听不腻的,这话至情至理,玄沣素来不愿戳穿别人,唯此刻却强忍不住。他抬手让玄礼坐下,慢声道:“你给我灌的这碗甜酒好归好,到底有点发酸,不中吃。因你不甘任由摆布便抢先提及你我恩情,你既谈情又认我为夫,而夫怎能让自己的女人随意受人欺辱。”
  一语道破,两片润色从棠儿脸颊渗出来,缓缓透彻耳根,“妾乃小人小心,搜索枯肠没了旁的法子。”
  雨过天晴,芭蕉叶上的水珠缓缓凝聚,顺着叶脉下坠,折射出盈盈光芒。
  玄沣凝视着她,英气的脸覆着一层暖色的光,似贴了金箔的神像,有一种柔和华美,“你是我的,谁许你投怀纳客了?”
  棠儿垂目收好纸笔,曲膝道:“棠儿感谢九爷一片情意。”
  看着她衣袂飘飘的身影快速远去,玄礼不悦道:“这个棠儿胆子不小,有几分聪慧。”
  “如此国色天姿的女子,堕入淤泥坑中实令人可惜,派青鸢过来好生看着,此人定能为你我所用。”


第29章 醉花间 (4)
  土胚结构的残屋四壁萧条, 无一值钱物件,墙角堆叠着黄冥纸和十数支竹棍白纸做的祭柳。辰耀和辰时寻了数日也没能打探到棠儿的消息,祸不单行, 婆婆病危, 母子三人陷入无望之中。
  门板上铺着稻草, 婆婆整整齐齐穿着纸制的寿衣, 双眼半开半闭,深陷在眼窝里, 僵尸般干枯的身躯颤抖不停。
  顾清秋面色憔悴,不住抹着眼泪,轻声安慰道:“棠儿有事赶不回来,您安心去吧。”
  婆婆喉间含糊不清,再努力也发不出声音, 目中尽数泪水。
  辰时跪行上前,哭道:“婆婆放心, 姐姐最挂念您,一定会回来。”
  半夜,万籁俱寂,婆婆终于提不上气, 油尽灯枯, 顾清秋再也受不住,放声嚎啕起来。
  金凤姐每每想起上回,那股窝囊气又冒上来,偏棠儿这鬼精的丫头三言两语便傍好了九爷, 几十年的经验, 枕边风的杀伤力不容小觑。她拿五十两银子给棠儿,说是九爷的意思, 往后按月发放。
  棠儿心中思绪翻涌,要求将银子拿给家人。金凤姐安排了马车,同行的还有两个方面阔嘴的打手,姑娘们属于红楼的财产,这样安排自然是防着有人生了出逃的念头。
  没有纸人、纸马、纸轿,没有金库、银库、钱库,没有任何能让婆婆带去的东西。她的一生,历尽了人世间的贫苦和病痛,灵魂离开枯萎的躯壳,算是解脱了。
  悲痛和无力感在狭小昏暗的室内不断蔓延,无形地吞噬着人们对于命运的挣扎意识。这一刻,棠儿双腿一软,重重跪在婆婆灵前,泪水涔涔而下,无尽悲辛涌上心间。
  半夜下过一场急雨,放晴后天空澄澈,湛如明镜,秦淮两岸柳枝飞舞,似碧海扬波。
  晚上瞧着还好,此时的金凤姐浓妆艳抹,依旧顶不住色衰,盖不了眼角纵横交错的鱼尾纹,“艳而不媚,非良人,客人只要看一眼,你们便要回以娇颜。”
  可能是习惯,她斜泛眼波,语气多少带着几分强势,“牙齿好要微笑露齿,这叫献银牙;脚小不歪者,以脚踏门阈,低首自祝,这叫凤点头;若身材窈窕,自向前立出一步,这叫献身说法;手美则半露春纤,或以目传情,闲吟丢俏。以上种种,无非吊客人春心,打动他们花银子。”
  见棠儿回来,金凤姐停了扇,“你留下。”
  棠儿穿一身白纺绸衫,搭配半旧褶裙,微微一愕,被知忆拉着立到姑娘们身侧。
  金凤姐的发鬓束得光可鉴人,重新打着绣梅纱扇,缓步来回,“要让客人睡在里头,你们睡在外,客人若伸手,你们也要伸手。那活儿短者,用击鼓催花法;长者,用金莲双锁法;急的,用大展旗鼓法;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各有各的癖好,别法虽多,出不了这八法之外。”
  棠儿如坠云里雾里,见知忆和姑娘们皆羞得脖子都红了,许久后,一张脸红若艳霞,小手不由攥紧衣摆。
  “有了这辨别的功夫,还要运用自如,更要学好常用的路数。”
  金凤姐顿了顿,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其套有七,第一套为哭。有钱爽快的客人想离了不回,你们要哭起来:‘情郎,你怎舍得丢我而去。’撒娇犯痴,依依不舍,任他恁样刚肠,哭得他心酸脚软。他若是在行的,定会说你们客来客去,处处留情,我配合你逢场作戏,你这么认真起来?你们要声泪俱下,悲切回:‘可见你是男子铁心肠,不要说两心相得,就是两块石头挨久也热乎了。客人虽多,唯对你情有独钟,我实恋你情意,舍你不得。”
  棠儿红着脸,倒吸了一口凉气,怯怯地说:“人非戏子,眼泪哪能说来就来?”
  金凤姐的眼眶还淤青着,白她一眼,抽出腋下的帕子道:“你们随身要带两张帕子,一张染上老姜汁,只往眼睛上一擦,泪如雨下。”
  “第二套为剪。客人留久了,你们不可大意,脑子必须活跃,更要定计紧固其心,以防别家姑娘引他跳槽。寻到适当的机会与他同剪香云结为一处,分缚二臂,为结发之意。”
  “第三套为刺。两情相悦也不能大意,紧锁其心以防有变。到了要银子的时候必须下足功夫,趁客人有银子时,要令他心中少了理智。若他不肯拿出银子,便是你们计策不到位,这时要用重手法拿他。两臂或脚板下以花针刺亲夫在上,用墨涂,他定会感动,认为情独意厚,死心塌地花银子。用了此法仍旧没有留下他又被新客看见,你们哭着将缘由一讲:’某人费过多少银子,怎么用情,怎么知趣,我不曾报他。‘言罢,落下眼泪。新客心有感触,认定你为痴情女子,自想夺前人之爱,冲动花下银子。”
  “第四套为烧,此乃苦肉计。精明的客人不在少数,没有特别的锁心之法哪能将他套入其中?双双盟誓,男不变心,女不二念,若有反复,神天共殛。心口烙印恩情最厚,美曰’公心中愿‘。两头相并而灸,名曰’结发顶愿‘。左手合他右手臂灸,名曰’联情左愿‘。你们真为他烧香疤,他就算破家荡产,卧柳吞花,死也不悔了。”
  “第五套为嫁,这个嫁当然不是真嫁,乃相体裁衣,见景生情的妙用。客人是巨富之家,问你们身价要多少,你们便说自己原是多少钱卖给我金凤的,替我挣了多少银子,早已够了本利,不过百数银子可得自由。议婚嫁,谈情说誓,客人心昏自然肯舍银子。银子耗尽,客人赎你们不起,不用我金凤当面羞他,他自悻悻而去。”
  “第六套为走。此法乃计中计,客人钱财散尽两手空空,定心有不甘上门来闹,不好打发的,只有这一走之法可用。约他私奔,哄得他确信无疑,待我来个里应外合,追上去声称要捉拿送官,他只能独自而逃。此缓兵之计,你们舍几两银子下去,他定深信不疑,觉得缘坚份浅,哪知是计中拖刀。”
  “第七套为死。当然不是真死,两人好的时候,看客人心中动摇,你们要说生是你的妻,死是你的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死也死在你身上。他家中若是有大有小,明显不能娶你,你们要说:’我虽入了风尘,但头一遭遇你这般知冷知热的真心人,你既不能娶我,我愿与你双双化蝶,死也好过生生分离。在世不能结同心,死后愿为连理枝。‘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你们要挖空心思,令客人掏银子的招数要做到时时求新,无所不用。”
  琵琶练曲之声此起彼落,棠儿安静地坐在书案前,神色显得黯然。
  月娥娇姿玉面,生性风流,因裹了小脚,腰不风而静摆,进屋瞥她一眼,径直坐到铜镜前,翻了翻梳妆台上的物件,“到底是吃闲饭的,金凤姐打发的这些真寒酸。”
  微风拂过珠帘轻摇,携着泥土的清香扑门而入,棠儿回过神,无所谓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在窗外。
  趁她不注意,月娥悄悄将妆奁内的一盒好胭脂收入袖子,鞋也不脱就躺到榻上,“你还是缺了心眼手腕,不然怎没让九爷带你去京城过好日子。”
  棠儿并不理会,展开宣纸,缓缓研墨执笔,凝神开始练字。
  金凤姐端着盆鲜果进来,一见月娥,气得将果盆往桌上重重一放,“小贱蹄子,被子弄脏你洗啊?”
  月娥一个激灵坐起来,慌忙下榻,小声嘀咕:“洗就洗,什么大不了的。”
  金凤姐气得一把拧住她的耳朵,冷言冷语道:“就你这身懒骨头,老娘看着你洗。”
  “放手,放手,痛死了。”月娥急忙求饶,待她放了耳朵,不服气地伸手去抱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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