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49/96页


  陈司逸分明听见,心中无限喜悦,脸上热度,嘴角笑意更浓。
  金凤姐花摇柳摆地进了门,看到眼前的场景,心中暗笑,这种涉世未深,没开荤的小毛头最好对付。
  有上回为鉴,金凤姐毫不客气,伸手就往陈司逸腰间一搜,直接拿出银票,半笑半认真道:“我们家丫头有才有貌,唯独没银子,你这是准备拿给丫头的吧?”
  陈司逸被她弄得一脸窘态,红脸点头道:“是。”
  金凤姐数一数银票,加上进门的六张百两天宝行私票,这陈公子有钱,家中不是开金铺就是开钱庄的。她那双灵活的眼珠在陈司逸脸上又绕了一圈,转身将银票往棠儿手里一塞,笑道:“丫头,你得跟我下楼一趟。”
  棠儿知道是要应付其他客人,轻声对陈司逸道:“你等我一会儿。”
  她的话犹如不可违逆的圣旨,陈司逸老实地点头,望着长身玉立的背影离去,半晌才缓过神来,心中不是滋味。
  这丫头果然美貌惊人,面若芙蓉,眉间一点花钿,香金色的长裙愈发衬托娇美,皓腕空空连只玉镯都没有。胡爵爷见棠儿一脸惧色,笑道:“花魁之名不虚。”
  棠儿勉强镇定,耳朵似着火一般滚烫,许久才小声道:“我……我给您唱首曲子?”
  胡爵爷哈哈一笑,招手道:“只怕你此刻唱起来同哭也差不多,我不听,你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棠儿手绞衣襟,慌张地看了看周围,见青鸢和满屋子丫鬟略微感觉安心,怯生生移步到他面前。
  胡爵爷面上一团和蔼,将她细腻的玉手握在手心,棠儿顿时打了个寒颤,慌乱不已又不敢轻易收回。
  胡爵爷那颗早已老去的心脏骤然活跃,仿若回到四十年前,自己是二十岁的青年俊才,而眼前正是倾心相对的窈窕淑女。
  棠儿极不自在,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子微微一侧,袖回身背,衣展香云,自然将手抽回。
  胡爵爷越是喜欢她这般羞怯,高兴从袖口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笑道:“拿着,你这年纪该穿红色。”
  棠儿不敢去接,深吸一口气稍作缓解,轻声道:“您给金凤姐。”
  胡爵爷脸色一变,胡须抖了一抖,显得极不高兴,“怎么,嫌少?”
  棠儿一阵心慌,突然想起金凤姐的话,勉强一笑道:“方来就提钱,您明知我是怕生。”
  这话太讨喜,哄得胡爵爷笑颜重开,“原来是我不对,我这就向你赔礼怎么样?”
  棠儿这才抬眸仔细看,他鬓眉皆白,两眼凹陷,满是皱纹的脸实在太老,一块块老人斑色素沉积,儒雅气质倒是显出几分年迈者的慈祥。
  胡爵爷索性拿出数张银票,拉了她的手放入其中,“我的钱不给那贼精的婆子,你收好,莫被她哄走。”
  棠儿粉颊生红,心中极度复杂,乖顺点头。
  金凤姐不敢轻易得罪花无心这个金主,猜测棠儿一定从他那里得了不少银钱,为防万一,带了好几个姑娘还有小水仙过来打照面。
  小水仙是清倌人,垂鬟分肖髻中仅一支珍珠押发点缀,穿蜜色素缎小袄,淡蓝绣花缎裙。她低着一双凤眼,听着金凤姐的指示,娇怯上前,含含糊糊唤一声:“老爷。”
  花围粉绕,美不胜收,胡爵爷素来爱吃嫩草,一高兴,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各赏百两银票。
  面对这么大方的客,姑娘们十分欢喜巴结,尽了苦学的弹唱本事,琵琶歌曲中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胡爵爷年迈,经不得闹腾,待他离开后棠儿快步上楼,两个丫鬟在收拾打扫,说知忆姑娘早送陈公子回了。
  棠儿躺在榻上,怔怔看着帐顶,从头想起:世人多为物欲所障,相识之初,实属目挑心许,契合情投基于外貌物质之上。花无心高华矜贵,毫无轻浮浪荡之气,不曾来过,应该是看透了自己,又或许如他母亲所说。
  廊下的一对彩灯,光线似暗了些,在夜风中昏昏摇曳不定。


第44章 醉花间 (19)
  梨花尽, 桃花灼灼,花香时淡时浓,沁肺入腑, 宜人心脾。
  金凤姐亲授棠儿红楼里的十问路数, 由表及里, 环环相扣, 不刻就能套出客人底细。棠儿不愿用这法子,以平常心待陈司逸, 煎茶闲谈,相处得轻松愉快。
  两人沿着回廊缓步欣赏花木春色,陈司逸驻足,递过来一样小物件,“送给你。”
  棠儿并不认识, 见这东西形如卵,黄金链玲珑穿成, 做工精巧无比,想是贵重。
  陈司逸帮她打开,外罩透明玻璃,内中分十二干支, 微笑道:“这是怀表, 洋人用这个看时间。”
  棠儿想起花无心家锦格上那个金匣子,原来是一类,好奇地问:“它在微微跳动,是怎么看的?”
  “表镜内有两个指针, 一个是时针, 另一个是分针,以十二小时计算。我们是用漏壶计时, 一昼夜为一百刻,约是这只怀表的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可见每刻等于十四点四分钟……”
  待他耐心讲完换算方式后,棠儿仔细想了想,蹙眉道:“现在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也就是酉时三刻。如果时针指向六点整,就是酉时正刻,到六点十五分就是酉正初刻,这样对么?”
  陈司逸眼中灼然生光,欣慰地说:“你心思玲珑,一点就透。”
  棠儿看着他的眼睛,梨涡浅笑,宛如春风,“你是哪里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的瞳仁清澈如水,一颦一笑,美得动人心魄。陈司逸含蓄地笑了一下,“我是广州人,家族经营洋货行。”
  棠儿一脸好奇,笑问:“那你一定见过洋人,听说他们是金头发,蓝眼睛。”
  “要看具体是哪个国家及地区,英国人普遍比较白,身材高大,发色以金发较多,眼睛一般为浅蓝色或浅绿色,所以有金发碧眼之说。其他还分黄种人和黑人,肤色也分深浅。”
  棠儿极有兴味地听着,见他不说了,欣然笑道:“你来江宁是做什么?”
  “欧洲人热衷于东方文化,喜欢丝绸,蚕丝是生产绸缎必不可少的原料。我们为洋人买办生丝,来这里是找人合作,扶持蚕农植桑。”
  “你们与洋人做生意?”
  陈司逸嘴角微沉,语气有些沉闷:“粤海关港口内商涌集,上好的生丝行情浮动每担不过三两上下,生丝漂洋过海,价格高达十五两白银。洋人有先进的工厂,但远跟不上我们的手工艺,他们将生丝制成绸缎销往全世界,利润上升百倍。”
  闻言,棠儿不禁心潮起伏,“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凭什么银子都被洋人赚去,我们不给他们生丝,直接卖绸缎不行么?”
  陈司逸无奈一笑,端然道:“洋人也会算账,他们甚至将加工好的丝绸再带回来,请我们的绣娘制成精美的艺术品。我朝撤除禁海令,实施宽松的贸易政策,内商竞争激烈,虽有代表但并不团结,暂时无法改变现状。”
  闻言,棠儿默然沉思: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违者重罪处置,各红楼的客人大多为商,另外就是每年来江宁赶考的文人举子,陈司逸的家族生意明显跑在国人最前端。
  陈司逸犹豫片刻,显得有点激动,“棠儿,我要去无锡,办够生丝立刻回广州,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棠儿心中一阵感动,目中有晶光浮动起来,旋即垂下睫毛,摇了摇头。
  陈司逸的心骤然回到谷底,怅怅地说:“我能给你富足无忧的生活,带你去看天子南库,繁华的广州港。”
  棠儿心中像是绞着一团乱麻,将目光移至园林,轻声道:“我习惯一个人,只想做自己。”
  陈司逸眼眶一热,十分动情地说:“生意上的事我不能耽搁,想到你还在这里……”
  睫毛微微一颤,棠儿的目光柔和而沁远,“人心贪廉无辩,真伪难知,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良久后,陈司逸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放在她手里,难过地说:“我无法说服自己不要回报,请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神伤在棠儿的两颊一点一点蔓延,“你放心,我的记性很好。”
  “棠儿,我想抱抱你。”
  他是个正人君子,棠儿心有触动,主动伸手抱在他腰间,将脸埋在他胸膛前。
  陈司逸紧拥着她,一时满心凄楚,一时又百感交集,万绪纷来,“棠儿,你对我有没有心动过?”
  他的前景一片大好光明,棠儿不希望他再流连于任何红楼,“我很想好言哄你,可我喜欢的明显是钱。”
  陈司逸刚离开,金凤姐的两只窄窄三寸金莲跟着就进了门,兴高采烈道:“丫头,你问清楚没有,这陈公子阔得很,究竟是做什么的?”
  棠儿怔怔望着架上的碗莲盆,里面的种子已经发芽,两尾手指长的金色小鲤鱼来回游动,轻声道:“你知道十三行么?”
  “听说过,好像是公行。”金凤姐简直合不拢嘴,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天宝行私票,感情陈公子乃真正的富商巨贾,你可得小心伺候,千万要巴结好,莫被别家姑娘勾去跳槽。”
  希望陈司逸已经看透,再也不会去任何风月欢场,棠儿若有所思,幽幽地说:“已故的屈翁山有一首《广州竹枝词》,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广州应该很繁荣,国外又是什么样子?”
  金凤姐喷地一笑,“什么国外不国外的,我只知道洋人那活儿很大,邀约阁有姑娘领教过了。”
  同一片天空下,一面是猪血红泥地,一面是羊脂白玉天。棠儿怔怔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有钱人三妻四妾,为何还要逛红楼?”

当前:第49/96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