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50/96页


  金凤姐在椅子上坐下来,娓娓不倦道:“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有钱有地位的男子哪儿能停止猎艳的心思?女子无才便是德,名门千金自小读的是女诫、内训、女范捷录等,虽有学识但才情不足。深宅大院住久了,免不得性子沉闷,夫家越有地位,越要表现得礼。婚姻大事乃媒妁之言,绵延后代是顶要紧的任务,男子不缺榻上的人,缺的是情感上的新鲜刺激。”
  女子终其一生,所求的无非感情,如果没有公平,这一切到底存在何等意义?他家世殷实,执掌大权,她又能得到什么?山珍海味,豪华的宅院,光鲜的名分,还是墓园最角落碑文上所刻的某某氏?
  见她走神,金凤姐表情认真地说:“天下多是薄情人,来红楼消遣的男子只有下腹的恩,没有落肚的义。丫头,听我一句劝,你只管想法使劲捞钱,钱在口袋里比什么都实在。”
  棠儿突然想起,勉强一笑道:“你把张超关在后院不是长久之事,既然逼不出钱,放他走吧。”
  金凤姐一翘足,湖色缎面绣花裤子下一双小脚尖如削笋,笑道:“这可不成,干苦力也好,他必须还我一万两。我放出手段买了毒给他吃,五天发作一次,比我们女人家来月事还准,不然以他这样的滑头早就逃了。”
  棠儿不禁蹙眉,一万两,张超现在的处境,恐怕一辈子也还不起。
  正是巳时初刻,艳阳高照,秦淮河碧波荡漾,风拂垂柳,人们结伴春游,画舫,乌篷船,来往不绝。
  茶馆向南开的窗可以将街衢尽收眼底,人声,车声融汇,十分和谐。小二热情沏茶,一楼座无虚席,掌声如雷,热闹到了极处。
  说书先生正说着江湖豪杰如何劫富济贫,行侠仗义,讲到剧情高亢之处,唾沫星子四溅,台下的人听得热血沸腾。他个子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得,绿豆眼,一张大嘴满口乱牙,这长相算是相当奇特,搭配表演却是另外一番滑稽。
  棠儿脂粉未施,穿一件简洁的湖水蓝纱裙,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心想:劫富济贫有点意思,人人敬仰英雄,但剧情有些夸张,侠义之人能力有限,哪儿有这么神。
  吃茶吸烟的越发多了,串巷小买卖的也混进来,肩头搭着,胸前揣着贩卖物品,在人群中来回兜圈子,挨个叫卖。
  知忆妆容明妍,神情流动,指了指楼下,莞尔一笑道:“那个艳妆华服的女子是驭娇楼的红牌倌人玉珠,听说她挑客挑得厉害,所侍之人皆家财万贯。”
  顺着手指的方向,棠儿看了看玉珠身旁的男子,虎头燕颔,着装华贵,确有富相。
  半晌后,只见一个娘姨进茶馆对玉珠说几句,玉珠忙与男子附耳一阵,随即带着丫鬟离开。
  棠儿站在窗前看男子将玉珠送出门,站在楼下不舍离去,突然望向供客人洗手的铜盆,对知忆道:“潘金莲与西门庆还记得么?”
  “好端端的,提那对杀才作什么?”
  棠儿看了看青鸢,俏皮一笑,端铜盆快速洗一把脸,突然将一盆水朝窗外倾倒下去。
  骤然一阵凉爽,男子被兜头浇成落汤鸡,无比狼狈,仰头正要发火,却见窗口探出个烟鬟雾鬓,出水芙蓉般清秀的小女子。
  棠儿双眉微蹙,紧张地扶着窗沿,须臾才说:“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赔公子几个洗衣钱?”
  男子眼睛一亮,见那张小脸绝色非常,顾盼流波,火气顿时去了大半,笑道:“我不稀罕钱,姑娘长得这般貌美我也舍不得打,这样吧,你跟了我,此事一笔勾销。”
  棠儿两颊泛出星点桃花,指尖将鬓发挽于耳后,珉嘴儿一笑道:“不正经。”
  男子见她抬手关了窗,屁颠屁颠跑进茶馆,引得众人一阵发笑,他笑呵呵道:“这叫香汤,你们懂什么。”说罢,蹭蹭跑上二楼。
  棠儿靠窗而坐,斜倚香肩,见他过来,脸上微有窘色,拿纱扇掩在鼻前。
  男子见是两位眉目清扬,身材纤巧的美人儿,恣意看着棠儿,正一正脸色道:“姑娘,你害我丢了颜面,得补偿才行。”
  知忆佩服地看看棠儿,侧过脸,发髻中的一支珠花步摇,长坠轻轻摇曳,似嗔不笑对男子道:“事发偶然,公子若是不嫌,我们请你吃杯水酒赔罪。”


第45章 醉花间 (20)
  听雨轩是一座面街临水的环楼, 整洁豪华,飞檐斗拱,画栋雕梁, 院内铺着一色红毡, 以曲折的红木回廊连接, 廊下吊着红绸和各式彩灯。
  棠儿穿蜜合色拖地长裙, 信步穿过长廊,指尖触上彩灯下的灯谜小木牌, 霎时,光束摇曳,满园璀璨。
  雷彬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了她,慢啜香茶, 一脸不痛快地说:“花魁身价自高,名头好大, 我知道你不待见,嫌我小气。”
  棠儿并不在乎这话的揶揄挖苦之意,看着桌上那张百两银票,心中暗应:从悭吝之人口袋里掏银子着实太累, 算你还有自知。
  冰炭敬常例不提, 一个知县每年俸禄仅一百二十两,雷彬同是七品,舍不得花钱也属正常,他往听雨轩跑, 怎就不怕遭人举报?棠儿冷着脸, 话语却是另一番:“大人这么久不来,知冷知热的话半句没有, 真让人伤心。”
  雷彬心浮气躁,脸上带着嘲讽之色,“你们这些倌人精灵古怪,都是处处留情,逢场作戏的老手,好话早听腻了吧?”
  棠儿低下脸,睫毛垂下来,气呼呼道:“你倒是出门打听,二百两一个茶围,我哪来机会处处留情。”
  见她认真,雷彬立刻换了态度,哄道:“是我不会说话,看在钱的份上你也不该生气。”
  棠儿拿起银票对着光仔细看,“这钱你给金凤姐,结上回的局账。”
  “局账我会去结,你只管拿去买胭脂水粉,不够直说。”
  棠儿甜甜一笑,将银票还到他手中,“快到端午,你身在官场,上头少不了冰敬。我好歹存着几个银子,再舍不得花,随便找了旁人买就是。”
  强烈的醋意直冲脑海,雷彬当即脱下官靴一阵捣鼓,好半天才从靴页子里掏出二张百两银票,拿腔做势道:“我乃七品,用得着你替我省钱,以后缺钱说一声,不必找别人。”
  加上先前的一百两,棠儿小心翼翼拈起带着脚臭和热度的银票,蹙眉道:“都说臭钱臭钱,这下真臭了。”
  雷彬趁机将她搂入怀中大占便宜,棠儿憎嫌已甚,纤手一横,想捂他的嘴却被拉开,慌忙躲避,他的胡须扎人,臭嘴落在了脸颊和脖颈上。
  青鸢见不得这种难看场面,忽闪着眼盯视过去,手中的茶盘重重往桌上一放。
  雷彬没趣地将棠儿放开,“我花的银子照说到位,你什么时候留我住局?”
  娘姨进门轻声几句,棠儿微微颔首,极力控制情绪,仔细将衣裙理平,勉强一笑,对雷彬道:“江宁府来了官条子,我得去一趟。”
  雷彬一听,气得火冒三丈,怒目道:“刚从我这里拿了钱,那头就去哄别人,都说娼妇无情,这话一点不假。”
  棠儿对他的言行举止甚厌,沉下脸来,看一眼桌上的银票,叫住娘姨:“去,叫金凤姐把尚大人那边回了。”
  娘姨束手缄口,一脸惊讶,回过神后匆匆下楼。
  棠儿不愿应付雷彬却不得不忍耐,转脸唤来阿秋,“小厨房里有燕窝,端过来,给大人润润喉咙。”
  雷彬官小,根本没资格与尚誉见面,更开罪不起,见她这般认真,不禁后悔起来,“我还有事,得空再来陪你。”
  棠儿从怀中抽出帕子在眼角一擦,不料姜汁染得太重,强烈的刺痛感令眼睛极为难受,泪水已经止不住了,“尚大人也不是被我挡了一回,他发再大脾气,金凤姐定不会将你兜出来求和,别人轻贱就算了,你也来伤我。”
  见她越哭越伤心,雷彬“啪啪”朝自己的脸扇下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是我不好,千不该万不该说那伤人的话,你莫哭,莫再哭了。”
  棠儿见他自轻自贱的模样,心中解气,眼睛不那么痛了,坐到铜镜前补妆,话中不忘赶人:“你吃了燕窝再走。”
  雷彬点头答应,想到恐怕得罪尚誉,感觉冷汗涔涔。
  待雷彬出了门外,棠儿脸上的风情全无,表情瞬间坍塌,似梅瓶掉落,骤然触地。她快步扑到铜盆前,倒下半瓶洗面香露,用力洗脸,恨不能去掉这层皮。
  阿秋忙去打来热水,棠儿仔细洗了澡,打上重重的香粉,方缓缓平复情绪。倚门卖笑,出卖色相这种事,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天气晴好,柳条新绿,花木扶疏,香气袭人。
  园子里有道侧门,往里走是个大后院,丫鬟娘姨住的厢房,厨房,杂物间,柴房都在这里。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才过了年,张超穿着一套黑色的旧棉袄棉裤,满头油污,也不知头发多久没洗,乌眉灶眼,简直是人憎狗嫌,哪儿还有半分贵气可言。
  日清风暖,墙头一丛杏花团团簇簇,芬芳扑鼻。
  棠儿简直不敢认,只见张超蹲在墙边,端着一碗笋干稀饭在吃,颧骨上还有一块淤青,样子着实可怜。
  “我是夜也思日也想,终于将棠儿妹妹盼来了。”张超激动地站起来,满面堆笑地凑上前,“妹妹貌美无双,丰神婀娜,出落得西施清华,皎若中秋明月,娇如解语之花。观音慈悲,菩萨心肠,一定能救我出水火苦海。”
  棠儿执纱扇掩在鼻前,捂嘴儿轻笑,一头金簪光华流动,“油嘴滑舌,脸是怎么弄的?”
  张超抱着碗,胳肢窝裂开一个大窟窿,露出发黄的老棉花,嘴一瘪道:“他们天天让我干脏活,累活,一不开心就打我解闷,妹妹再不来,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青鸢鄙视地看了张超一眼,冷冷道:“姑娘,你别信他满嘴胡诌,他爬墙偷看丫鬟们洗澡,屡教不改,这种人打死才好。”
  花香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馊臭味,棠儿不由后退,笑意明研,“不还够银子你脱不了身,我给你指条明路?”
  张超两眼放出光来,拗出一脸僵硬的笑:“妹妹快说。”
  小香炉中焚着百合香,氤氲一缕,一室芬馥。
  钱贵是福州茶商,对于这种有钱又豪爽的客,金凤姐百倍恭维,恨不能赤膊上阵才好,亲手奉茶,讨好地说:“钱爷您用茶,这是顶好的西湖龙井。”
  钱贵仪表堂堂,穿一袭紫绒绣花长袍十分华贵,先嗅茶香,轻呷一口,笑道:“这茶是龙井,但不算顶好,特级的龙井茶香气清高,色泽光润嫩绿,叶底细嫩呈朵,滋味鲜爽甘醇。”

当前:第50/96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