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58/96页


  棠儿微微叹了口气,将镯子取下来放回托盘中,“太贵,我可买不起。”
  单松友拿起镯子,“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点钱算什么贵。”
  小蝶被冷落本就生气,见单松友骤然就变得瘟头瘟脑,更是气得不行,只差没有当面撕破脸皮了。
  棠儿眯眼一笑,任单松友攥着小手戴上镯子,抬手再次看了看,摇头道:“镯子太大,我戴好像不合适。”
  她说完,轻松取下镯子戴到小蝶腕上,嫣然一笑道:“原来这镯子就该是姐姐的,大小正好。”
  单松友本已做好被她们同时敲竹杠的准备,见棠儿没有讨要镯子的意思,再看小蝶气鼓鼓又转笑的脸,只得付钱,佯笑而罢。
  丫鬟们端茶,小蝶熟练点烟伺候,单松友口袋空空叫妈妈记账,在大厅里打个茶围,抽完烟以有事借口离开。
  想起单松友先前的表现,小蝶絮絮不休,尔后对棠儿道:“这家伙抠门到家了,真烦。”
  月娥已经回来,一屁股就挤到小蝶身边坐,小蝶被蜇到肩膀上的伤处,疼得伸手来护,“呲”地咬紧腮帮子。
  棠儿见状,不禁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小蝶小心翼翼解开肩头的衣裳,手臂上一片血红,赫然是刚烫的新印子,撇嘴道:“什么狗屁’联情右愿‘,单松友那死鬼皮厚一点没反应,我倒是痛死了。”
  棠儿这才想起金凤姐说的以香烫臂和各种路数,心中着实复杂,有哭笑不得之感。
  “这有什么,就你皮娇肉贵。”月娥笑脸盈盈,满头珠玉轻晃,递给小蝶数张银票,“这里是一千一百两,老规矩,零头归我。”
  小蝶斜下肩膀,拢衣裳的动作极轻,身子向后一靠,心满意足地接了银票,“若不是你俩,我这疤白灸了,要被单松友气死。”
  棠儿抿嘴笑道:“我感觉他不算有钱,你得哄一哄,不然他那心铁定还是凉的。”
  小蝶懒懒地歪在软榻上,一手拿金剔牙杖剔牙,一手稍稍遮挡,“能捞一点是一点,单松友开粮行钱不好挣。他平素是个捉蝌蚪烹汤,鹭鸶腿上割股,甲虫背上刮漆的狠角色,凭良心,待我算是过得去。你们不知道他有多烦,每晚能来两次,跟喂不饱似的。”
  闻言,月娥顿时来了兴致,媚眼灼灼生光,“一晚两次,你可别吹牛。”
  小蝶身子向她一歪,喷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人不可貌相,别看他瘦得像只猴儿,一到榻上精神好着呢。”
  天空阴沉,袅袅霾雾将整个秦淮河氤氲在一片朦胧中,一老一少静静坐在亭子里,谁也没有轻易打破这份并不违和的宁静。
  这位年约七旬的落盈姑娘上着浓妆,连脖子和耳朵都是苍白的,白发间一朵大红月季与唇脂的颜色相呼应。她神色静泊,穿着老旧的玉色缎裙,脖颈满是皱纹,端正的坐姿显得优雅,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指间有一枚祖母绿戒指。
  棠儿同她目光一致,木然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相对于落盈,这份期盼早已成了自然,带给自身的更是一种平静。
  许久后,落盈从袖口拿出一只精巧的白瓷鼻烟瓶,小心倒出一小撮鼻烟在虎口处,低头靠近,似贴非贴轻缓吸入鼻腔。
  棠儿伸手背过去,清新的薄荷香,吸力稍过,立时被呛出眼泪。
  落盈抿嘴一笑,脸上的厚粉随着皱纹清晰裂开,水粉是她自己调制故而不细,这份持久的苍白,仿若可以保持到天荒地老。
  终是落盈先开口:“这里的人面上忽略我,可我相信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
  棠儿颔首,像是熟识了几十年的老友。
  “人们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你愿意坐在我身边。”
  棠儿微微一笑,目光定在远处,“我存着最大的私心,想知道他何时能回来。”
  落盈双手合拢放在膝盖间,尽量挺直腰身,脸上露出自信的笑,“那年春闱,他的名字位列正榜第五,去北京前承诺封官拜职后接我。他向来含蓄,过往的承诺无一没有兑现,一定是没有勇气站在我面前。”
  棠儿笑了,目中隐隐带着泪光。人心是这世间最无情健忘的东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霍小玉含恨而终,一代才女鱼玄机妒杀婢女,她们拥有爱情时灿烂夺目,失去爱情后光华褪尽。明灯易灭,恩宠难固,女子最好的姿态必是不受困于感情。
  落盈的眼皮耷拉下垂,瞳仁中含着点点亮光,脸上刻着岁月,更储着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至他走后,我依旧出卖身体,但他们不能吻我的唇。我怨过,甚至恨他,现在想起只有幸福。我感激他相赠一片情意,令我此生无憾,卖笑卖身之举不那么难堪。”
  棠儿心酸难禁,轻声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落盈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喃喃说道:“这枚戒指是他所赠,困难的时候我想过拿去换钱,可我不能那样做。我的身体大不如前,早已无人肯留过夜,我需要一些银子。”
  棠儿从怀中拿出钱袋,里面只有五张百两银票,将发髻中的金钗和腕上的镯子取下来一并交给她。
  落盈开心得像个孩子,望一眼街对面,双目眯成两道细缝,“很久没看见这么多银子,我的一口牙还在,要去吃顿好的。”
  她患腿疾,步履蹒跚,佝偻的身影渐渐融入薄雾中,直至淡得不再真切。
  回到听雨轩,棠儿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拈起墨锭,一颗心似同那墨一起沙沙刮动,凝神下笔:两生欢,一念成悦,心有繁花,处处似锦。两分别,一念成痴,心寄天涯,寸寸相思。
  听闻花无心不堪烦扰,悄然离开江宁,棠儿再次踏入锦香居的大门。
  仰首而望,万里无云,碧空湛蓝,仿若一潭深幽静水,能吸人魂魄或让人溺毙其中一般。
  偌大的院子一片冷清,树影在红木戏台间晃动,闭目,过往的一切骤然回到脑海……
  灯笼艳红,乐声阵阵。花无心那样痴,那样执迷,泪痕染开油彩,仿若成了命运多舛的贵妃,频频回望,眸中带着眷念悲戚,决然喝下毒酒。
  有时候,棠儿觉得自己能理解他,懂他为何会爱上这座如梦如幻的戏台,厚重的油彩下,他心底的那个世界有着最真挚的情感,简单直接的憎恶。
  燕子楼空,华清梦醒,棠儿依旧念他,感激他的包容怜惜。怎奈身份悬殊,他是天上星辰,而她是浊水浮萍,没有盟誓信言,哪儿来负义寡恩?
  树影绰绰,小黑猫跳上栏杆,机敏地踅过来,像是展示自己的矫捷纵身跃下,在棠儿的裙摆处蹭蹭脑袋。
  有种同病相怜和被弃感,棠儿一笑,弯腰将它抱在怀中。
  晌午的听雨轩一片静谧,鎏金鸟架上的鹦鹉红嘴绿毛,偶尔懒懒地扑煽翅膀,小黑猫守在下方,竖起一双灵敏的耳朵,紧紧盯着这道可口美味。
  金凤姐正吩咐丫鬟给鹦鹉调食,赫然见到猫,急得脱了鞋就甩过去,猫儿一惊,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凤姐踮脚追上去,冲丫鬟们喊:“赶紧找人,把这畜生赶出我的园子。”
  丫鬟仔细一想,忙回:“这猫是棠儿姑娘的,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闻言,金凤姐俯身穿好鞋子,指着一个丫鬟道:“你去,叫棠儿务必把猫看好,九爷的鹦鹉比人还值钱金贵,可别让这畜生祸害了。”
  “是。”丫鬟应声后匆匆上楼。
  没人跟钱过不去,更何况是胡爵爷这样的老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金凤姐没了耐心,好歹收到大笔银子。
  鸳鸯枕,红缎锦被,喜气洋洋的大红蜡烛。案上有些凌乱,药铫、香炉、雀儿牌,骰盅,生活用品,承欢之设,熬用避子药的小炭炉一应俱全。
  姑娘们一拥而入,说笑用茶,屋内珠摇玉晃,芳香满溢。两个妈妈正在给小水仙打扮,小水仙娇俏无比,一身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寻常女子嫁人三媒六聘,红楼姑娘的卖处也有仪式,虽没人一起拜天地父母,但拜白眉神求庇佑是极正经的事。
  小蝶打了帘子,嘻嘻笑道:“金凤姐正熏香带小水仙拜白眉神,我们瞧热闹去?”
  棠儿心下一沉,木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你去吧,我不想去。”
  小蝶发髻精致,金钗招摇地释放着色泽,脸上的表情明显是羡慕,“我知道你心疼小水仙,可人家想法不同,胡爵爷给她置办珠钗首饰花了一万多。我方去瞧了,锦匣里琳琅满目,大柜的好衣裳真多,万两开盘钱可把金凤姐乐坏了。”
  “你也在这儿呢。”知忆由知夏伴着,笑盈盈地进了屋,“小水仙穿红真美,姐妹们都送了礼,你们打算送点什么?”
  这份庆祝只是图个热闹,礼是个心意,一直下得不重。棠儿找出一只玉镯,对小翠道:“找个漂亮的锦匣,绢面要大红色。”
  小蝶拿起玉镯对光细看,话中带酸道:“这镯子少说也值五百两,妹妹有钱就是不一样。”
  知忆道:“你送这么重,叫我们拿什么好?”
  棠儿自然不会说实话,这镯子是雷彬送的,虽然可以卖钱,但搁谁心里总会有些发渗,“你们别多想,若不嫌弃,就以我们三人合赠可好?”
  小蝶立刻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镯子是雷彬朋友所赠,每每看见总会想起,心中别扭。”话刚说完,棠儿骤然发现自己说谎不用草稿。
  听她这么一说,小蝶觉得这便宜尽可占得心安理得,欣然笑道:“这样也好,我们欠你一份人情。”
  金秋八月,暑气不减,园子里红稀绿瘦,石榴树上硕果累累,仿若悬着一个个小红灯笼。
  占绍辉在听雨轩连摆十个双台,知忆才色俱佳,可性子冷,这些年不温不火,今年着实争了口气。
  酒阑人散,携手归房,红烛暖光,榻上挂着湖色绉纱帷帐。知忆临睡卸妆,只穿淡色轻薄小衣,越显态度温存,丰姿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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