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67/96页


  玄明心脏狂跳,被这话震得一个激灵,几乎快要垂下泪来。
  皇帝冷冷盯视他,朗声道:“你不读书也该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刘芳勇秉公办事乃朝廷栋梁,你藐视王法,侮辱官员罪责难逃,来人!”
  福顺忙躬身上前,“奴才在。”
  “派户部去人没收皇六子在琉璃厂的外宅,着他到慎刑司罚二十杖,囚禁十日!”
  福顺哆哆嗦嗦答应一声,勾腰至玄明面前,细声道:“六爷,请移步。”
  玄明早已揣透皇帝脾性,越怂越不受待见,恶毒地盯了福顺一眼,起身一撂袍角,“一间外宅,二十杖而已,儿臣受得起。”说罢,迈腿就走。
  他的态度着实把皇帝气坏了,皇帝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干愣了半晌,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执佛珠的手微微生抖。
  空气似乎凝住了,静得只能听见隔墙的自鸣钟走动声。
  玄昱的思绪飞快转动,浅浅一笑,对任重和胡光祖拱手道:“听人说起两位军门月下舞剑的事,不知何时有幸一见。”
  紧张的氛围瞬间得到缓解,任重白发皓首,看上去有些疲倦,摆手道:“太子客气,那是多少年的事,我们这身老骨头早就舞不动了。”
  皇帝坐回炕上,心绪缓解了许多,侧身对两位老臣道:“叫你们扫兴了,今晚设宴,朕与你们吃酒,让年轻人舞剑。”
  玄明昂首挺胸地进了慎刑司,撩袍往二门一迈,扫视一眼拿棍子的一帮奴才,冷笑道:“狠劲打,爷我记住你们了!”
  福顺忙躬身赔笑道:“万岁没叫监刑,奴才去外边候着六爷。”
  这话一屋子人听得真切,待福顺出去后,首领太监与其他人张惶对望一眼,上前对玄明行礼,低声道:“委屈六爷配合,九爷刚掌管内务府时就有交代,大千岁和六爷的吩咐是顶要紧的差事。”
  闻言,玄明不禁皱眉,这才想起慎刑司和宗人府的奴才多是老九的人。
  行刑的太监们扶玄明趴在条椅上,将厚棉垫子往裤子里一塞,吆喝声乍起,挥棍子打得满像一回事,落下去却是收力极轻的。先前,玄明对玄沣那套还钱不急的理论有所质疑,此刻顿生谢意,得给他手下人面儿啊,放了嗓子“哎呦,哎呦”地嚎叫。
  这头,玄正得到旨意,果真带人大张旗鼓地前去玄明的外宅,轰奴才,盘点财物,估价卖宅,顿时在琉璃厂书市一带引起轰动。皇子欠债被仗责囚禁,没收外宅抵债的事满朝震惊,没多久就从北京传到了全国。
  十日刑期一到,玄沣亲自到宗人府接玄明,玄明见门口一列五辆马车,心中生出感动。
  上了马车,玄沣细瞧他,一脸关切道:“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先招呼,那帮奴才没苛待六哥吧?”
  经过这事,玄明对玄沣的态度大有好转,“除了乏味一切都好,你那些奴才都是耗子精,好吃好喝伺候,哪儿敢有半分怠慢。”
  “这就好。”玄沣吁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是没想到太子雷霆手段,全不顾兄弟情面。后头几辆马车装的都是银子,我等会儿就去户部帮六哥把欠银先还上。”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也十分体贴。玄明感觉以往对他的偏见太重,咧着嘴道:“多谢九弟,缓过这阵,我有钱了马上还你。”
  玄沣似有心思,感慨道:“这倒不急,我也就卖了两处庄子手面不紧。如今的人事真是可叹,几个出京外任的官我送了点程仪,谁知竟惹出一堆闲话。可笑,他们都是清官,下头冰炭敬一分不收,真拖家带口骑头驴子去上任?”
  玄明揣摸这话的意思,向他挪了一下,表态道:“那都是小人见识,九弟何必放在心上,改明儿我也送点,谁他妈乱嚼舌根我叫他好看。”
  玄沣一笑,“晚上去我府上,兄弟敬六哥几杯扫扫霉气。”
  玄正得玄昱指示,索性趁着这股强劲的势头放开手脚一催到底,皇子尚且没有宽免优待,官员们哪敢抗旨使赖,勒紧裤腰筹钱还债。
  月余后,十几位封疆大也陆续还了部分到户部。皇帝预计收回账目的时间最少需要五到六年,没想到玄昱和玄正配合起来成效显著,他惜这些老臣一个个年迈,决心放缓,传玄昱进宫问事。
  待玄昱恭敬请安,皇帝让他在对面的炕几前坐了,问道:“户部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清回多少银子?”
  玄昱已经明白万岁要见好就收,从容道:“回父皇,目前收回三千三百多万,户部五个临时账房,现还留着一个。”
  皇帝仰头望着殿顶的藻井,深思片刻,慢声道:“介子推割股奉君,晋文公复位后封赏却无他份。朕不是晋文公,不能逼死这些老臣,你和老三差事办得很好。”
  玄昱思忖片刻,凛然道:“儿臣知道怎么做了。钱税是国家重策,天下之公器,太多人存有侥幸心理,儿臣将户部的临时账房再留一年。”
  他的做法十分妥当,正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甚感欣慰,立身道:“就这么办,朕要与几个老军门去畅春园散散心,政务上的事你多留心。”
  皇帝召玄正和玄奕进宫,由赵庸宣发诏书:“皇三子玄正辅助太子有功,封正亲王,食亲王双俸。皇十一子玄奕奖双俸,白银一万两,钦此!”
  玄正的脸骤然血红,兀自兴奋。玄奕替三哥封王而高兴,没想到自己也有份,一齐叩头道:“谢万岁隆恩!”
  作者有话要说:
  介子推,春秋三杰。晋文公重耳流亡,食不果腹,介子推割自己大腿上的肉煮给晋文公补身体。晋文公复位后封赏功臣漏掉介子推,后又将其烧死。


第61章 相见欢 (1)
  潺潺雨声渐渐小了, 长久的迷怔后,棠儿偏过脸,镜中的她显得极疲倦。暗青色的光从窗户投进来自头顶扣下, 角度好似一座三角宝塔, 欲将她整个镇压在塔下。
  想那修行千年的白蛇, 一朝坠入情网, 终也没逃过人妖殊途的命运,她幽幽一叹, 疲惫地拉开了门。
  太子发话哪有违抗的可能,李存孝找机会将事情与妻一提,顾清秋吓得怛然失色,隐瞒太子乃欺君重罪,抽抽噎噎将棠儿的事交代出来。李存孝万没想到珍爱的女儿竟会沦落风尘, 引咎自责,如遭万箭相攒, 悲痛绞入五脏深处。
  穿堂风将窗纸吹得鼓起又凹陷下去,门上贴的大红“福”字掉了角儿,簌簌抖动。
  这一刻迟早会到来,棠儿跪在父母面前, 重重叩头后道:“爹爹, 娘亲,女儿受花家公子照拂恩惠,得到开钱庄的启动银两。这份家财由大哥和辰时共同挣来,太子那边我会解释, 请您二位宽心。”
  李家乃世代书香门第, 读书人最在意声誉,李存孝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 看透了很多事,思想不如年轻时腐朽固执。他难过不是因为家族荣辱,而是心疼棠儿不能拥有幸福,更为没有照顾好家人而内疚神明,从椅子起身,将自己关在书房内。
  棠儿凄楚难言,快步跟去,见父亲难过流泪,倔强地跪在书房外。
  众人的请安声中,玄昱过来了,他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把拉起棠儿,“你的未来由我负责,我会向老师解释。”
  棠儿仰脸审视着他,眼睛发红,瞳仁中蒙着一层泪水,“玄昱,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男人在我这里连皮也伤不到,我若有心就活不到现在。男子有两大喜好,哄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你觉得自己在拯救我么?”
  玄昱细细思忖她曲折的心意,俯身将耳朵贴近她心脏上方的位置,静听片刻,立直看着她道:“你的心还在里面,替我收好,不许给任何人。至于你口中的拯救……”
  他将眉心微拧,尔后神色温和,“毁掉一个人,最高明的方式不是陷害而是捧杀。当所有人不切实际吹捧,久而久之,这个人一定会盲目自信,以至于听不进正确的声音,任何忠告建议。德妃教我打骂奴才,放任我骄纵蛮横,一个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你想他该有多气馁浮躁。读过的书令我能反躬自省,改正恶习,而你一直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有着相似的个性,我爱你亦是自恋,变相爱我自己。”
  棠儿只觉悲凉,微微启唇道:“我不嫁你,也不嫁任何人,双亲百年后我自削发为尼,青灯佛前了此残生。”
  玄昱早已看透她随时都会迸发出的不安和消极情绪,冷冷补充道:“你逼我数次表白,成功吊足了我的胃口,关于你嫁与不嫁,我不想重复第二遍。这场阴谋算计,你我都是受害者,你不恨玄沣是因为我在你心中尤为重要。”
  棠儿凝着他深邃的眸子,脸上的自卑暴露无遗,似将那颗易碎的心坦诚托在他面前,“玄昱,不要试图从我胸膛内套出真心,我相信的只有自己能抓住的东西。男子保持活力的秘诀在于不断获得新的伴侣,而女子不遗余力的则是锁住男子的心,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感情是这世上最难维系的东西,抛开所有阻碍,我们能在一起又怎样?爱情会随着时间变得平淡,接下来就是猜忌,争吵,厌恶,甚至于相弃,这是自然规律,也是无法逆转的败局。在这里止步很完美,至此为止,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接近于神邸。”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语调却丝毫不减温柔真挚,“你的想法对,也不对。良田万顷日食三升,广厦千间夜眠八尺,每个人的结局无非不了了之。就好比人都是一死,也没见谁想着要死就不去努力活着。你不信任,没有安全感,这些我都能理解,真心唯有一种检验方式,那就是时间。”
  仿若有一轮烈阳驱散大雨,拨开了乌云,将万丈日光照射出来。
  棠儿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玄昱,我们跨越不了身份的鸿沟。也许我该感谢你,因为你给了我无法拒绝殊荣的理由。”
  玄昱不想任她一再消极,压下话锋,脸上显出冷傲之态,语气中含着几分强势:“仪式感既是将简单的事复杂化,我要你,这三个字就这么简单,无须复杂更不必跨越什么。你时不时就会往我心里戳一刀,恃美行凶也得有个限度,至今还没人像你这样践踏一个太子的尊严。”
  玄昱拉着她的手走进书房,李存孝思绪恍然,恭敬行下君臣大礼。
  玄昱攥紧棠儿的手,语气沉重道:“老师,我和棠儿三年前就见过了,想必您也知道她自小就倾心于我。老九派门人许鹏程私建密档要挟收用大小官员,她是为了我留在听雨轩,这次也是因为她我才能顺利缴获焚毁密档,我要娶她。”
  棠儿低垂眼眸,素净的面容上有羞愧的红晕弥散开。玄昱善意的谎言令她心中涌出万般滋味,觉得应该澄清自己的堕落与他无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就像一个窃贼抱着关系生死的赃物,任道德如何鞭打,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肯放手。
  李存孝脸上僵硬,惊诧激动,再想他们先前的表现,不能判定这话的真实性。太子虽尊重老师但君臣有别,他哪儿敢有半分违逆。
  玄昱郑重承诺:“棠儿,我会安排好一切,尊重你想陪伴父亲的想法,半年够么?”
  棠儿无法不被感动,一念之间,过去所遭受的鄙视谴责,内心折磨,如浮云掠影般悄然而过。在这个因果循环,无人不难的俗世里,仿佛只要思想超脱就能跳过报应与劫难。他的爱如浩海明灯,以一线光明指引她未来的方向,更似在提醒她,你不是一个人了。
  深宅豪门,米烂陈仓,仆从成群,美眷如云。棠儿不愿和玄昱的其他女人一样,成为世间女子中身份尊贵的少部分人,也同时享受这世间最尊贵的争宠吃醋,郁郁不乐。
  她微喟一声,声薄而轻:“我不嫁,也没资格。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太子眼下尚未通过重重考验,不能因为一个女子而欺瞒天下。”
  李存孝沉吟片刻,痛心地深施一礼,“侧妃的身份要经宗人府上报核验,纂写进玉牒内,太子不可不慎,只待太子荣登大宝再怜惜小女。”
  玄昱默想片刻,沉目道:“老师的话我明白了。”
  爹爹的态度等同于默认了婚事,他对玄昱赤忱忠心,不拒绝也是能料到的结果。棠儿未曾奢望过玄昱会从云端之上向她伸出手,只是希望以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拥有过玄昱,至少在心里拥有过很多年,此生遇见这样一个人已经圆满了。
  一室雾气,浴桶内热气蒸腾,棠儿的发紧贴着额角和肩头,肌肤胜雪,玉般泛着莹莹晕光。微妙的情绪在她心中不断蔓延,她感觉自己通身轻盈,抱着衣裳立在照身大镜前羞涩打量,侧身回眸,洁白的后背仿若生出了一双透明的翼。
  知忆送来燕窝,又往小香炉中添了一匙沉香屑,“棠儿,没想到你竟和太子有这样的缘分,我真为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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