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68/96页


  棠儿至妆台拿来珍珠粉面霜,细细在手心调匀抹在脸颊上,“什么缘分,不过是没得到而已。打个比方吧,小时候,我爹爹可疼我了,别家孩子有的物件我都要。有些东西到手了也就扔到一边,翻不着重新买,原因很简单,因为没玩过。太子府里那么多妃妾,人人望眼欲穿巴望他的宠爱,这就像珍馐美味天天吃也腻,偶尔吃个野菜窝头多新鲜。”
  闻言,知忆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贫者疼妻肯定是爱,但其中的因由不乏没有选择。太子身份何等尊贵,他有那么多选择,能从万千美色中认定你那才是真爱。”
  “我倒不是一味要捡难听的说,他和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遥隔天堑,人有自知,我真没想过攀龙附凤。我早就不信有什么真爱,别处不说,这条秦淮河就美女如云,我要是个男子也免不了喜新厌旧。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还是天家高门。我现在就在想怎么把他伺候好,尽量不要得罪他的妃妾免得自找苦头。娇颜老,芙蓉谢,任何美丽都会褪色,金凤姐也说过,姑娘家的好时候也就三五年。只等哪天他厌了,别弄得太难看,钱我也不要,他能好心打发我回家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的话看似极端却不是没有道理,太子的身份实在太高,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知忆拿了梳子帮她将发梳顺,“太子相貌真好,但凡是个女子都会心生爱慕,我瞧他对你有心,珍惜眼前吧。”
  棠儿笑得没心没肺,从镜子中看她一眼,反手绕肩,握住知忆的手,“我不消你但心,我给你和知夏都存着一份钱,只等你们觅得良人,办份体面的嫁妆。”
  知忆鼻子发痛,泪珠扑碌碌就落下来了,“棠儿,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棠儿转身拿帕子替她擦掉眼泪,微笑道:“就拿知夏说的话,我们都没干过坏事,一定会幸福的。”
  毫无波澜的分开好似凝固的湖面,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玄昱的心仿若裂帛,带着清脆的声响,一点一点破开。
  低调而来,高调出城,金鞍御马,威风凛凛的侍卫手按腰刀,街道乌泱泱全是人,瞻仰太子仪仗的百姓挤得人山人海。
  礼炮仪仗开道,最前一列侍卫骑红缨高马,手持出警入跸旗,绣着祥禽瑞兽的旌旗跟后,太子银辇被簇拥在中间,纯黄大盖随后,招摇如一条黄龙迤逦而出。再往后就是浩浩荡荡的御林军,执镫鼓、卧瓜、立瓜、大刀、弓矢、鸟铳、豹尾枪,军容整肃。
  百姓们无不鼓噪振奋,年轻人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睁大眼迷惘傻看,有人带头下跪,男女老幼齐跪伏地,山呼:“太子千岁,千千岁!”
  玄昱穿一袭杏色蟒服,明峻正气,第一次感觉自己需要这样的形式,那个小女人已经将他这个太子生生变成了乞丐。他忍不住挑起窗帘,多希望她会像追着常敬霆一样赶来,脸上的失魂落魄尽可以少一些,但一定要带点泪水眷念。
  玄昱忍不住嘲笑自己,这是他有生以来深感被动的经历,他觉得已经趋于冷静了,但如何都想不通那个小女人是怎么做到以柔克刚,从一开始就占据主导地位。如同那一夜,她都主动钻入他怀中了,可他却不能随心而为,扎扎实实地拥紧或者得到她。
  此时此刻,玄昱依旧沉溺在情感旋涡中,他不想当什么君子,恨不能立刻回头,像个没道理可讲的匪,直接将那个小女人扛到肩上带回北京。
  半年,不可能更久,多一天也不行!这是玄昱给自己定下的冷静期,他相信这样的分开不只是千里,而是时间与思想的沉淀。


第62章 相见欢 (2)
  离开江宁后, 玄昱命随从官兵走官道,自己微服简行,带着王谦之和一行侍卫绕路先去绍兴。
  已是日落时分, 狭窄的街道熙熙攘攘, 两旁商铺栉比鳞次, 酿造黄酒的作坊传出一阵阵醇厚的酒香。文房四宝行、书画行、成衣行、黄酒行、米行、茶行、腊味行、绸缎行生意红火。
  这里是江南水乡, 河道绕城,长堤绿柳, 书卷墨气,文风鼎盛。石栏旁的皮影戏前挤着一个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小童们一脸欣喜,对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百听不厌。
  卖瓜子、年糕、茴香豆、酥糖的;卖桂花汤圆、木莲羹的;吹糖人的;炸丝饼,臭豆腐的小摊位应有尽有。
  一位跛态男子随着人群走进仓桥街, 他国字脸带着几分文气,脸色惨白仿若大病初愈一般, 身形消瘦,右腿每迈出一步,肩膀下沉,左腿才费力向前一拖。这人叫周世兴, 早些年是绍兴有名的才子, 乡试府试均占头榜头名。当年那场南京春闱,苦苦盼到皇榜,他的名字正在前十之列。
  没进前三甲他有些失望,打起精神到了北京, 细里才知科举宦途皆百弊丛生, 除了王长亭关照之人,其余均无好成绩。若不想一直在翰林院做修撰, 暗里有明码标价,只需八千银子便能补个浙江盐道或者粮道的肥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简直是放屁!周世兴年轻气盛且自视清高,不肯行贿钻营。浑浑噩噩,伶仃大醉中,他写下几首抨击科场舞弊,吏治弊端和卖官的诗词策论,不知怎的被传开了,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酒醒后,周世兴也知道事态严重,来不及收拾行囊,连夜逃出北京,到绍兴也不敢回家,踌躇许久后躲到宁波避风头。
  此事惊动朝野,皇帝圣明,丝毫没有追究周世兴的责任。以宰相王长亭为首的太子势力遭受打击,主考李存孝首当其冲被抄家流放,多名当朝大员被革职,等候勘问。
  时过境迁,隐居在鄞县的周世兴早已没有当年的荣光盛气。终于等到王长亭倒台,回到故乡,命运再次给了他一记重创。王长亭有一位门生金波现任绍兴知县,一直盯着这事不放,派数名打手至周家寻衅滋事,趁机打折了他的一条腿。
  周世兴怅然对着墨蓝的天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止步望向川流不息的人群。
  王谦之快步上前,仔细看了看周世兴,笑道:“这不是文砚吗?一别多年,你这些年在何处?”
  周世兴仔细一看,来人三十多岁精神抖擞,白净的脸上蓄着八字胡,穿一身簇新的墨蓝色长衫,滚边绣花腰带上挂着一枚质地极佳的白玉。凝神片刻,他这才想起,当年同考,名不见经传的王谦之名列第四,“原来是你,你如今这样得志还能认我,难得。”
  王谦之爽朗一笑,“我在北京当差,的确还行,此番敢巧,我正好给文砚兄引见一下朋友。”
  交个朋友无妨,周世兴心中思绪翻涌,跟着他缓步走到桥边。
  柳树下立着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他神色平静,简洁的装束依然无法掩盖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再看青年身后,两个英武的男子静静站在那里,腰脊如标枪般笔挺,虽未配剑,但能看出是有功夫底子的好手。
  王谦之已经上前一步,拱手道:“四爷,这就是您提过的周世兴,今日赶巧,叫我给遇上了。”
  玄昱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下颚略微一点,“久仰大名,一同用个晚饭?”
  周世兴心中还回味着王谦之方才那番巧遇之言,笑着点了点头。
  玄昱负手向前走着,从容道:“文砚,我并不善言词,蠹众木折,隙大墙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清者为圣,浊者亦可为贤,如今的官场多是虚食主禄,素餐尸位者,急需要你这样的天下墨吏。”
  闻言,周世兴先是一愣,仰头笑道:“说来脸红,当年喝了些墨水自高自大,惭愧。”
  玄昱想起王长亭,略感神伤,“我记得你的氏族续论。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品级阶层固化,春过野草不生。”
  周世兴的心猛地一动,自嘲道:“我写过数篇华美的敲门砖文章,没想到让人记住的竟是这篇。”
  王谦之见周世兴当年的那股傲气未减,小心看着玄昱的脸色,接话道:“文砚兄头悬国门,释生取义,敢于抨击国家抡材制度,吏治弊端,着实令人敬佩。”
  奴才奉主并不稀奇,但这王谦之好歹有功名在身,居然在这四爷跟前这般屈身附和。周世兴忽地吃了一惊,这年轻人开口便是天下,当今排行第四的至贵之人还能有谁?乃太子玄昱是也!
  王长亭乃国舅,太子的外祖父,他的倒台是对太子的最大打击,而此事正是由自己那几首诗开始。若此人真是太子,这般大度未免过头,周世兴按捺住心中惶恐,“释生取义?真是折煞我了。”
  他的脾气又臭又硬,王谦之笑脸岔了话题:“爷,前边的店是朋来酒家,有绍兴名菜和最好的黄酒,我们去这家?”
  玄昱平静的脸似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变化,淡淡应一声,径直朝前走去。周世兴将心一宽,揣着糊涂去沾上一回光。
  酒家内噪声不断,玄昱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转脸对王谦之道:“太吵,你去包下二楼。”
  王谦之大步至柜台前,将两锭马蹄银递给掌柜道:“二楼我们包了。”
  这银元足有十两重,掌柜一愣,急忙退回去,赔笑道:“对不住爷,楼上雅间还有,但知县老爷正在上头宴客,就算被您的钱砸晕喽,我也不敢得罪他啊!”
  玄昱知道周世兴的腿是被金波废的,见他神色寻常,对王谦之道:“我们就坐楼上。”
  “好勒!”掌柜喜笑颜开地上前,虾身将手朝楼梯一让,“爷们楼上请。”
  临窗的河道水波荡漾,来往的乌篷船首尾相接。二楼门有四个,里头却是个大通间,根据客量用厚重的荷花屏风自由隔断成雅间。
  王谦之熟练点菜,因提前说好,白川和霍东没立规矩也入了坐。一桌并不浪费,都是绍兴名菜,有糟鸡、醉河虾、霉菜烧肉、咸蟹、油焖笋、腊味三蒸等。
  太子肯出面应酬还是头一回,王谦之坐在下首,笑盈盈对周世兴连连劝酒,沉闷的气氛逐渐缓和。几杯老黄酒下肚,周世兴的脸泛起血色,高兴回敬。
  只听隔着屏风,一群人正在奉承贿赂知县金波,拿古玩玉器等供他鉴赏,说是叫他过眼,送到人手里的东西还有拿回来的道理么?
  酒至微醺,谈兴愈浓,嗓门不禁大了些许。
  屏风一折,一个仆从朝这边瞅,冷言道:“我家老爷是知县大人,你们劝酒小点声!”
  玄昱心中早已不悦,微睨王谦之一眼。王谦之立刻起身,正欲开口,周世兴也扶桌站起来,笑道:“知县官大,我等开罪不起。”
  他转脸将手朝仆从一摆,“去吧,我们知道了。”
  这话一出,人人心中不痛快,白川瞧着主子的脸色,箸朝咸蟹盘子一敲,大声道:“绍兴知县好大威风,想必是学了这盘里的蟹,横行。”
  骤然死寂过后,屏风那头穿来一个洪亮的男声:“来人!”
  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几个仆从麻利地将屏风移至一边。
  六名靓丽的歌伎坐在一侧,有人抱琵琶,有人抚琴,颇有姿色。
  一桌酒菜满满堆叠,山珍海错,炊金馔玉,无比奢侈丰盛。入席的有五六个人,居中的正是知县金波,他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蛤/蟆一样不见脖子,嘴角的黑痣上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毛,一眼瞧着便令人极不舒服。
  周世兴拖着残腿上前一步,拱手道:“知县大人,别来无恙。”
  金波乜斜着眼朝这边一打量,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跛子。”
  “嘿,嘿嘿……”金波身旁的人巴结着干笑了几声。
  周世兴笑道:“说起这条腿,我倒想起个笑话。”
  金波正自得意,嘲讽道:“好笑不好笑,说出来听听。”
  周世兴伸手捋着胡须,缓缓道:“话说,那日我送一条鱼到亲戚府上,他的小儿子正蹲在门口倒腾蛐蛐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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