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73/96页


  帷帐四垂,流苏带香。棠儿翻了个身,过了片刻又翻回去,索性将头蒙进被子里,就这样东想西想总算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拥被起身,房间内静得接近诡异,拢一拢乱发,怎么也找不到鞋子,裸足向外走去。花园里融融春意,菁菁芳草,柳绿花红,争奇斗艳,她走了很久也没见到一个人。
  绕了好大一圈,湖边全是仙鹤鹭鸟,可爱的小鹿在林中悠闲吃着树叶,这里很美可是觅不到出口尽头,她走累了,委屈得想哭。
  “棠儿!”
  她惊喜地回过头,玄昱的笑容如阳光一样和煦,伸手递出海棠花枝,“过来。”
  她突然就哭出来,跑上前抱住他,他的吻轻轻印在额头,鼻和唇缓慢靠近。
  相拥相吻,他们幕天席地,就在铺满花瓣的草地上,玄昱吻着她的脖颈,修长的手指解开衣裳,蝴蝶般轻柔的吻落在肩胛……
  她眼神迷离,热情配合着他的动作,他们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如天底下最盛大的仪式。
  他们漂浮着离开地面,距天空越来越近,她眼中的他并不清晰,整个人仿佛被强烈的心理感受卷入洪荒宇宙。天塌地陷前,她动情地仰视着他,口里发出喃喃呼唤:“玄昱……”
  棠儿闷得满身是汗,陡然在幽暗的光线中睁开眼睛,轻薄的睫毛扑扇了两下,忙重新合上。
  她紧咬下唇,脸颊发烫,反复回想着那个缤纷绮丽,匪夷所思的梦。就在刚才,在那个梦里,她和玄昱彼此坦诚,全身不着一缕,不过具体的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行,她努力去想,气得敲一敲脑袋,始终想不起玄昱没穿衣裳的样子。
  约定的半年之期很快临近,天气渐凉,棠儿紧张的同时又生出空虚。他披荆斩棘,是战场上的英雄,权利顶端的胜利者。她无限爱慕,为自己的男人感到骄傲,为他的壮志而活。在他需要她的时候,热情献上温柔的笑脸和身子,以令他卸下一身疲惫睡个安稳的好觉。
  如果说,他是炽热的,充满朝气的太阳,而从她迈入那座深宅大院起便没有了自由,顶多是受他反衬才能发光的月亮。
  那么多需要他疼爱的女人,即使他爱她,她也无法独占他的感情。将来他成功了,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的妻会是皇后,也许他念及旧情,给出身不正的她一个嫔妃封号。接下来,他会有更多女人,而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终身幽禁”的结局。
  只为渺茫的见面,她早起打扮,穿着华丽的衣裳,尽力装扮得像孔雀开屏般精心亮眼。她一次次失落,遭受挫败,守在奢华却沉闷的宫殿里看日出日落,领略夜的漫长,与月影花香为伴,细细品味寒意寂寥。
  时间还是偷走了她的美貌,于是他厌倦了她,那些年轻的女子彻底占据他深邃的双眸,直至她在他心里的最后那点地位。无所寄托的她不能逃离,孤苦无依,被遗忘在最深的角落……
  隔绝很多年,他反衬在她身上的光辉早已散去,她成了一轮被岁月腐蚀的残月,暗淡、忧愁、再也发不出任何光芒。她在无望中陨落,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会想起她,想起她的青春韶华,想起耳鬓厮磨的帐下清欢。
  他会有纤毫触动,然后大方的赐给她一个“端淑”或者“惠贤”的谥号,一只裹着经被的棺椁,以及陵寝内数不尽的珠宝器皿。跟了他一场,这是她理应得到的,生命的至高冠冕和荣耀。
  想一想,真的够了。
  收到司源的信,玄昱心底透出一丝苦涩,他想照顾生病的她,将她拥在怀中。为了引她心情,他的嘴不再惜字如金,会说出许多甜到腻人的傻话。
  这样极寒的夜,透亮的窗下,玄昱遥对窗外的皑皑白雪,她想要财富,他会满足她自我实现的需求。
  半个月后,松江的商人集体收到一个令他们头疼恐惧的消息:诚至钱庄的掌柜李辰时被指定为唯一的皇商,以后松江所有的对洋出售皆要经此人之手才能交易。这消息代表着洋人必须通过李辰时购买商品,损失最大的当属英国东印度公司,因为他们刚付给内务府的皇商四万二千白银,协议获得对于欧洲人的贸易独占权。
  原来,玄沣接管内务府,先后派遣皇商到各个港口垄断当地贸易。商人们团结抵制,因为涉及到根本利益,其他洋商对于皇商的行为同样不满。两方达成共识,不惜集资往北京通关系,欲寻契机将这种破坏海关税收秩序的事捅到皇帝面前。
  皇子们日益升级的权利斗争已经影响到了商场,皇九子的人还在,现在盯上这块肥肉的又加上了太子。不仅内商们震惊,就连辰时和棠儿也同样措手不及。直到王谦之亲赴松江,暗里把户部的三百万活动公款存进诚至钱庄,一起出席庞茗杰在家中的宴请,这件重大的事算是尘埃落定。
  王谦之的人正式占据宁波、厦门、广州三个港口,强制把玄沣下派的皇商排挤出去。皇商的存在必定会影响到海关总督边铄的利益,他不想得罪太子,但也不得不上折子到北京,三日后收到万岁批示,只有简短两个字:已阅。
  玄昱大刀阔斧的做法令棠儿陷入了焦虑,她太年轻,不懂政治,不懂官场,现在更是看不懂他。
  内商们经过商议,制定出大致的计划,一面去花家拜访花启轩,请他作为代表继续与皇商对抗,另一面则将大量资金存进诚至钱庄。
  英国东印度公司以资金实力操控政局,甚至一度凌驾于英政府之上。该公司的代表威廉具有对于英国贸易的特许权,他不断施加压力,要求内务府与海关交涉,履行义务维护他的权益。
  上面的态度清晰明了,庞茗杰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立刻在码头的监管衙门专辟出一间给李辰时办公。辰时的声望立刻得到提高,他头脑灵活,又有户部的人协助,已经开始熟悉关税制度,有条不紊地处理小金额对洋贸易。
  跳过买办内商,官场的势力更是无人能够匹敌,资金调度,关卡通行,全程无往不利。玄昱知道棠儿经验不足,需要更多消息来源,特派来一位熟悉外贸的洋务专员罗伯特,全方面为她铺平了道路。
  富可敌国,仰赖天恩,机会总是眷顾已经准备好的人。
  棠儿定下心,做的第一件事是收拢石中玉一起合作,拿出头笔三十万现银,让他回无锡大力鼓励蚕农植桑,并将来年的新丝收购价格定为每担二两。诚至钱庄的分号不久后会在无锡开业,所有蚕农年前可去钱庄预支银两,这笔款项算作定金,待来年出了蚕茧,再以生丝的价格折还。
  金凤姐嘴巴不严,石中玉早从小蝶口中得知棠儿是太子的人,这是巨大的财势。没人不认识钱,真正愿意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棠儿此举必会整体抬高生丝价格,能赚多少,就看明年能出多少丝了。
  这消息顿时令业界瞠目结舌,松江乃至广州,过往卖给洋人的湖丝价格才能维持每担三两上下,无锡的丝质量不能与前者匹敌,价格完全没有可比性。这波操作风险极大,弄得不好很有可能没有利润,甚至自掘坟墓。
  开春,迎来洋商的最后一波采购,棠儿的茶行很快盈利,轻松从对洋贸易上赚到第一桶金,满载货物的洋船离开码头。
  到了四月,胆大的丝行铤而走险,验货分级,库房堆起雪山一样白生生的蚕茧,收购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缫丝,只有尽快交货才能赚钱。
  随着季风到来,一艘艘洋船陆续回到松江,一场生丝价格战即将打响。
  洋商们刚到码头就得到重磅消息,今年的生丝价格暴涨。西班牙人是行动派,直接掉转船头奔往广州港,他们惊讶地发现先前那群奴颜献媚的内商全不见了,报出的生丝价格与松江一致。
  无法要回被皇商勒索的银两,威廉非常生气。他首先到江海关衙门抗议,指出皇商控制市场,囤积居奇,对洋商采取不友好的态度,导致两国贸易关系恶化。庞茗杰并不接受抗议,明确指出皇商受朝廷支持,履行的是合理的交易定价。
  国人的强硬团结打得洋商措手不及,他们在俱乐部紧急会晤,最终确定四个口岸都被皇太子的人垄断,没有捡便宜的地方。
  形势不妙,威廉作为代表,详细通报了松江的情况:“损失最惨重的是我们东印度公司,我们已尽到最大的努力,皇商守着价格底线,没有让步的可能。”
  西班牙人盘算已久,愤愤不平道:“这帮贪得无厌的蠢猪,我们要采取联合抵制,不与他们交易,让他们的生丝烂在仓库里!”
  众人纷纷嚷:“对,我们不买他的生丝,坚决不买!让他们见鬼去吧!”
  “对,我们向印度人买,或去东南亚其他国家,哪怕价格比这里贵,坚决不能对这帮没有信用的家伙低头!”
  洋商开始热议,从表面看对以上的主意肯定赞同,达成默契。他们不停发泄抱怨,脸上透露出的是明显的焦虑,离开两个字说来容易,真正有谁能做到?


第67章 相见欢 (7)
  谁也想不到, 生丝的价格是被棠儿捏在手里,洋商不肯下定单,丝商们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场拉锯战转眼就耗到了八月, 控制着市场主动权的人当然不急。洋商之间也有竞争, 他们急得跳脚, 丝商们更苦, 每日眼巴巴守在码头。
  眼看熬不住了,丝商们得到一个重大的好消息, 皇商并不趁人之危,以每担三两的价格大量收购生丝。丝商们喜不自胜,一窝蜂将生丝运到松江,赚得荷包鼓鼓。
  松江的监管码头为皇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仓库内堆积如山, 算盘珠子拨得“唰唰”响,整箱白银进进出出。
  伙计们忙得满头大汗, 每笔都是现银现付,辰时心中七上八下,担忧之色不禁现于面上。收购生丝会占用大量资金,万一不能成交或者推迟交易, 生丝会变质, 诚至钱庄也根本负担不起。
  这点辰时和棠儿先前就反复讨论过,棠儿有信心,也向罗伯特请教过,并不认为这是一场豪赌。
  辰时最担心的事在九月的头一天发生了, 诚至钱庄各门店突然来了许多取现的人, 这些人挤在门口,拥在柜台前, 街上熙熙攘攘,过往行人无不揣测钱庄的经营状况。
  存户集中提银,资金周转不灵是极危险的事,一股毅力骤然涌到了棠儿脸上,使得那双澄澈的瞳仁倏然明亮起来。商场就是战场,谁也不愿居于下风,是时候拜见大主户了,她预备礼品和辰时前往花家别墅。
  花家是豪门世家,几代蓄积,花启轩在对外通商上赚了很多,身价殷厚远非外人所能想象。他捏着碗盖刮动浮起的茶叶,慢悠悠轻呷一口,“你们的玩法没人跟得起。”
  棠儿和辰时非常清楚,花启轩拒绝去年的会面等的就是此刻,这些举动自然是要给诚至钱庄一个警示,或者说是下马威。
  辰时一脸谦虚,微笑表态:“初来乍到,我们只是为丝商分担风险,提供便利,生意上的事还需仰仗您的关照。”
  对于辰时这种实力有限,空手套白狼的年轻人,花启轩实质是并不欣赏的,“如今的松江是你李家的天下,何须这样捧我。”
  辰时细细辨别这话的味道,面上笑意不改,“不敢当,您的提示,我们已经收到了。”
  这话一出,花启轩由不得扶一扶眼镜,表情耐人寻味。
  辰时在脑海中将先前的话重新盘算一遍,慢声道:“相信您能从我们的生丝收购中看到诚意,恕我直言,一部分内商擅长相互打压,恶性竞争,他们最大的缺点不是刁滑而是短视。人心不齐,受益的是洋人,生丝的价格应该掌控在我们手中。”
  花启轩沉吟片刻,点头道:“这话好,我仓库里的丝就交给你们了。”
  事情太容易,反而令辰时感觉不安,他稍有戒慎,不敢有半分倦怠神色,“这个委任过重,还请您提出具体要求。”
  对于花启轩含糊不明的态度,辰时的说法太急了。棠儿稍一琢磨,朗声道:“既然这么信任,我们就照您的话去做,原本丝价该跟您商量,但这些不由我们做主。”
  这丫头比她弟弟精明多了,花启轩笑而不语,对棠儿生出几分欣赏。
  花无心目光温澈,话里透着试探:“我刚从洋人那里得到消息,他们年前不打算买丝,棠儿,你的钱庄能撑到什么时候?”
  棠儿脸上充满自信,也明白他在诚至钱庄那八十多万的重量,淡然回:“按节结帐,年终归总,看来洋人对我们的国情非常了解。”
  棠儿早已通过监管衙门准确获悉洋船数量吨位,并时时关注洋商动向,再加往年的数据,借以估算他们能吃多少货物。她眉目英秀,笑着把下颚扬起,“挤提这种事我们去年才试过,诚至钱庄能坚持到这帮人提完以后。外国也有丝,但他们的养殖条件不足始终不成气候,包括印度等国产出的生丝远达不到我国的品质。所以,我国的生丝几乎没有竞争。洋人不可能空手而归,一旦原料不够,他们的工厂会面临关停。根据罗马人发现的印度洋季风带规律,明年的季风会提前到来,洋人的船长深知这点,所以这个年猪他们杀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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