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94/96页


  侍官先一步下马上前交涉,玄奕拿出怀表一看,已是申正时牌。
  营房内,郑业歪在炕上闭目沉思,他在这节骨眼儿上犯起了迟疑,十五爷声称与杨虎臣歃血为盟,万事具备,到底是一点信儿也没有。真跟他们抓太子围皇宫?没关防,就十五爷那手谕也分量不足啊,单进城就是个问题。
  正自发憷,副将急匆匆过来禀报:“大人,十一爷到!”
  郑业的眼皮子霍地一跳,出到门口却见没人,惶惑道:“人呢?”
  “人早已到了大堂,您赶紧过去吧。”
  郑业急急赶过去,老远就看见玄奕坐在桌上,十几个大小将军笑呵呵立在他面前。
  玄奕伸手把最前几人挨个一点,像是打诨拉家常:“李大黑,二狗子,李新军,查幼官,刘杨,赖小毛,你们他妈的行啊!进城也不到老子府上,是嫌老子穷没酒没肉招待?今儿把话撂在这儿,爷我早发了,谁他妈喝不死就不是兄弟!”
  “瞧您这话说的,咱们跟十一爷操练还昨儿似的。十一爷虽是龙子凤孙,可一点架子没有,吃野菜啃窝头,泥塘里洗澡,刷马屁股,打野鸡逮狍子,烤全羊吃酒,真他娘的爽快。”
  “呸!”玄奕指着说话那人,笑着啐了一口,“还敢提,那会不是你穿了爷的裤子,害爷光腚跑回去,当着几千号人,老子差点没被人笑死!”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穿了您的裤子。”
  “哈哈哈……咱营里现在还有人传,十一爷捂的那东西尺寸不小。”
  又是一阵哄笑,眼见郑业冷脸进来,众人立刻止笑让出一条道。
  玄奕倏地正色,从桌上跳下来,高声道:“郑业接旨!”
  郑业一眼扫过去,香鼎旁,装着令箭的匣子不翼而飞,“敢问十一爷传的什么旨?”
  玄奕异常坦荡,把金令箭凑到他鼻子前,“打此刻起你被革职待命,哪天爷我一高兴,没准就复了你的职。”
  荣辱存亡,身家性命不是小事。郑业大惊,心里就像吊着十五桶水--七上八下,事已至此,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兵权岂能被人说夺就夺?
  郑业的脸色兜头一变,拨开他的手,“我乃万岁特旨任命,不见圣旨,谁也没有权利越权罢免!”
  玄奕勃然大怒,把金令箭在他面前晃一晃,“如朕亲临,你他妈眼瞎还是不识字?就凭你目无王法,见令箭不跪,胆敢对万岁不尊,爷我就能鞭你,革了你的职。表现好,复职是老子一句话的事,看来你是不知轻重,不但眼瞎脑子也不灵嘛!”
  郑业骑虎难下,冷冷道:“除了万岁,敢鞭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十一爷擅自召集将领又什么意思?”
  “护驾!”
  “可笑,九门还有杨虎臣,十一爷护的哪门子驾?”
  “老子护驾犯得着跟你交代吗?”玄奕火气冲冲,把金令箭往桌上一拍,对侍卫道,“给我拿下这抗旨不遵的狗东西!”
  郑业见他态度强硬,后退一步,从腰间拿出将印,“这里我最大,没有我的将令谁敢乱来!”
  从进门,玄奕开口就是脏话,言行举止粗鲁豪放,“你他妈还来劲了,挺像一回事儿。”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玄奕嗓音震耳,一干副将人等面如土色。
  郑业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会被玄奕几句蛮话吓到,挥手对小将道:“各回各营,没有将令出营者就地正法!”
  “霍东!”玄奕大喊一声。
  “在!”
  玄奕被激起一肚子火,目光发狠,高举金令箭,“给老子宰了他!”
  “得令!”霍东额上青筋爆起,握紧剑柄,大步冲上前猛地一斩。
  众将只见剑芒,大将军郑业尚未来得及抽刀,人头就已经和着鲜血抛洒出去,两眼圆睁,直滚到手边。
  血腥刺鼻,全场陡然死寂,气氛无比凝重诡异。
  霍东勾腰从郑业神经抽动的手里拔出将印,将血迹在自己胸口擦干净,恭恭敬敬递给玄奕,“十一爷雷霆行事,跟您办事真是爽极,快极!”
  玄奕接过将印,阴狠一笑,盯视着众人道:“兄弟们还有没有抗旨的?”
  众将屏息,无一吭声,有人的手扶在脖子上,仿似在检查自个的头是否还在。
  玄奕淡定把将印收到腰间,笑对其中几个将领道:“你们几个按我先前的命令,集结兵马跟我进京,等事情办了,升官封赏,老子请客。”
  玄奕的赶到才能代表这场政权交替就此落定,他进乾清宫时皇子们已经到齐,除了玄盛,就连被关在宗人府的玄礼也在。
  殿内尽是哭声,皇子们垂泪跪在龙榻前,玄奕心中一抽,热泪就流了下来。他想起幼时,有一次手被老师打红了,抹着鼻涕眼泪立在案前临帖,恰好父皇进来检查课业,一眼就看到了哭鼻子的他。那次父皇没有责骂,只是握起他的手,运笔教他写字,“朕的儿子不论从文习武,都要写得一手好字。”
  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除了太子,其他人很少能得到父皇的关注。如今,这个令他又敬又畏的严父突然离世,再也醒不过来了。
  玄奕万分后悔那次把父皇气得晕过去,悲痛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他放声嚎哭,“父皇,您醒醒,儿臣错了!”
  玄敬跪在最前,玄沣涕泪满面,大家见这情景又哭,今日的眼泪和伤心都是真的。从他们进宫就有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连如厕也要由侍卫向上报备,兄弟们之间别说寒暄一句,就连递个眼色都被太监盯死。
  过去,他们相互打压使绊子,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眼泪多少也是哭哭自己。
  至于远在军中的玄皓,他就算不服也别想能掀起水花了,军粮供给全掌控在北京和王谦之手中,按量送,多一天的都没有。新帝已经登基,山遥路远,没粮没钱,师出无名……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布置灵堂,巩固京城关防,玄昱安排好一切事宜,忙到深夜回府,此刻,府门已经挂上了硕大的白纱灯笼。
  玄奕、玄正两人办事迅速可靠,已将京畿大营,刑部和顺天府的兵力分区域指派,设下严密布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兵,持刀枪鸟铳,军容整肃。
  梁羽墨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带着众妃恭候在门口,寒风阵阵,每个人心里热乎,脸上都是欣喜,哪里能感觉得到半分冷。
  见到由禁军簇拥,迤逦而来御驾,众妃立刻行下跪礼:“恭迎万岁圣安!”
  玄昱显得十分精神,从御辇上下来,抬手叫起,对梁羽墨道:“吩咐奴才收拾东西,明早进宫。”
  “是。”
  小六跑来报信,棠儿整理妆容,和宫女们一起候在门口,见到玄昱立刻行下跪礼。
  已过丑时,可能是从睡梦中被叫起,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疲倦,松绾着慵妆髻,发间斜插一支点翠镶宝花簪,蓬松的乌发衬着毫无血色的皮肤,活似一个瓷雕釉面的人儿。
  玄昱的心蓦地一紧,俯身扶她起来,两人进屋,一时安顿停当,宫女太监们退出门外。
  她的一双眼睛含着淡淡忧愁,玄昱不由关切,“棠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棠儿摇头,莹润的瞳仁纯澈如鹿。
  玄昱淡淡一笑,双手放在她的两肩,“丧期我不能在你这儿住,宫里什么都有,你简单收拾几样,日后想到什么再让奴才回来拿。”
  就是这时候了,屠刀落地,干脆利索。暖色烛晕里,棠儿只是怔怔望着他,眼神仿若是在审量,一下就感觉到陌生,“妾不愿进宫。”
  玄昱眉心微皱,但只一瞬便恢复了表情的绝对平静。
  棠儿极力抑制不断涌上来的悲绪,平静地说:“我渴望自由,害怕那座金堆玉砌的宫殿。”
  见她态度坚决,玄昱心中一绞,“我忙得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只为早点赶回来给你报个平安,眼下是什么情况,你要在这个时候跟我闹别扭?”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你会有越来越多的妃嫔,需要很多孩子以保证政权接替,无法独有你的感情,我会嫉妒,生不如死。嫉妒会令我变丑,癫狂使我快速衰老。我怕死,害怕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更怕在那座宫殿内被活着埋葬终身。”
  她微微颤抖,每字每句就像锋利的刀刃,伤到玄昱也伤了自己。
  玄昱陡地无法控制情绪,语气结了冰一样冷:“我进到寝殿,一眼就确定了父皇的死亡。我他妈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伤心,而是想着我终于能为老师平反,给自己的女人一个名份!自由这种东西我都没有,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给你?我父皇有二十多个儿子,为了皇位,多少人盼着他早死?我这辈子就吃了兄弟太多的亏,不愿意和其他女人生下更多孩子,我的心早已剖白在你面前,你还要什么保证?”
  这么多年,他是头一次爆出粗口。棠儿忽然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睫,极轻的声音道:“妾不进宫,愿削发为尼,山门佛前,一支画笔,一炷清香安度余生。”
  一时间,玄昱被这一席话堵在了这里,微微阖上眸子,良久才说:“你自八岁就喜欢我,你敢说你的喜欢不是因为我的太子身份?你是真想离开我吗?不是。我要天下,而你胃口更大,你要的是掌控天下的我!”
  她流着泪,小巧的鼻尖通红,并不否认,也无法否认。
  玄昱看向三足珐琅香炉,那一线香烟若断若续,亦同眼前的她一样弱得可怜。
  她总是这样,只消摆出一副柔弱模样,就这样子很美,美得要让全世界都必须向她妥协。玄昱恨极了,恨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突然感到饥渴,知道一种有效的方式能把矛盾抛掷脑后。
  该死!玄昱在心里诅咒一声,他没救了,居然在丧父初期动起这样的念头。
  玄昱太了解自己,就这样的悲壮,情绪波动下,再多待一会儿,他真的会将她摁倒在榻上。不论骄傲还是良知,他都应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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