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95/96页


  终于,这一位生来就自带骄傲桂冠的男子,从眼前这个倔强,目标心愿明确的女子脸上移开了目光。他挺直腰脊,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瞳仁有两下滚动,最终再为伤心的她片刻留驻。
  他迈出几步又回过头,淡然扬起了嘴角。
  深沉已过,又见一夕曙光。
  晨曦微露,檐下一遛宫灯辉煌通亮,御前侍卫手按宝刀,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明黄金龙朝服,绣金束袖,苏进保躬身伺候玄昱,替他在龙袍外套上一件丧服,小心问道:“万岁起驾?”
  这一刻是绝对静默的,苏进保偷瞥天子尊颜,见他神色平静,语气寻常:“起。”
  “万岁起驾!”
  一眼望不到头的禁军簇拥着龙辇稳稳驶出府邸,车辕,马蹄和脚步声无意中促成盛大的加冕仪式。
  离开的这一刻,玄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看见了她,看见那个至爱的女子。她坐在灯下绣一只荷包,恬静乖顺,只是个简单幸福的妻。
  许多个夜半,她从噩梦中惊醒,撒娇地告诉他: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我拼命跑,可怎么都追不到你。
  他把娇娇低泣的她紧拥在臂怀,哄劝亲吻额头,“别怕,那只是梦,棠儿,我永远在你身边。”
  她迷迷糊糊,心满意足地搂上他的脖子。他无限怜惜,在心中暗暗许下誓言:他会保护她,用时间彻底赶走这个不断恐吓她的梦。
  终于,她的梦就要成真了,她见不到,再也追不到他。
  此刻,玄昱好想对她说:“棠儿,别怕,我会抱紧你,一直在你身边。”
  巍巍宫阙,天街纤尘不染。
  通往至高权利的大门开启了,宫门重重,一如它新主人的胸膛之内,曲折深回。
  金色的朝霞与琉璃瓦连成一片,许多往事也在玄昱脑海里连成了一片。
  用“得偿所愿”来形容玄昱此刻的心境明显并不符合,从她索要自由开始,他的心情已经无法用任何词句来形容。
  这时候,玄昱想起那年,他发浑地打骂,轰走奴才,喝光了柜子里的酒。一段较长的神魂逃遁后,醒来的他就躺在冰凉的雪地上,雪花纷纷扬扬,他冻僵的手指已经拧不起结冰的酒壶。
  他突然高兴,朗声吟:“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
  她冲过来抱住他,他死活不肯跟她回屋。
  她拽不动,背不起,索性也跟着往地上一躺,把领口一松,直接将他铁一样冰冷的手捂到她热乎乎的胸脯上。
  最后,还是他抱起了她,拖着一只跛腿,将这个贴心的小女人扔到榻上。
  那夜,他粗鲁地覆上她娇小的身,至于后来的事就统统忘记了。醒来,怀里的她满身淤痕,浑身微颤。久久之后,他并未彻底清醒却明白了什么,懊恼地将她护进臂弯。
  那段时间没人能阻止他酗酒,她就像哄着孩子一样耐心。
  有一次他喝得实在太多,恨不能亲手砍掉那条残腿。他大发蛮劲酒疯,把屋里弄得一片狼藉,抽剑差点宰了苏进保这耿耿忠心的奴才,唯她一人敢忤逆,对他大声:“瘸条腿算什么,你的心也瘸了吗?”
  她把奴才们赶远,抱着他道:“玄昱,相信我,我们还有景樾,一切当然没有结束。当皇帝又不必亲自擒龙捉虎,计较一条腿做什么?万岁没有废黜你的储君之位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他依旧愿意把江山托付给你。”
  他头疼欲裂,在酒精的作祟下放声大笑。她将他推到榻上,一直从唇吻到胸膛,柔软的发一路拂着腹部向下……醉生梦死后,她的信任令他彻底投入了神明的怀抱。
  那段时间,他疯狂迷恋她的身,她的笑,每一个照顾和关心。迷恋她的唇,她的鼻息,她的发和身上的淡香味。
  他时常将鼻埋在她的脖颈处,恨不能深吸一口气,把她的灵魂吸进自己的生命中。
  后来,他更需要她,除了无休无止的缠绵,耳鬓厮磨,发生在他身上的打击,无关生死的一切,那些对他来说不值再思。
  随着腿伤逐渐恢复,他终于振作,承诺不再饮酒。
  她仰起脸,笑靥就如冬日暖阳,把温度直送进他心里,“我的爷,你可真乖,我该给你点什么奖励?你要天上的星星,那你得先将我抱得高高的,我抬手摘了给你,你拿去做条项链吧。当然,这项链你必须送给我,亲手戴在我的脖子上。”
  他笑着把她高高抱起,“感情爷辛苦一趟,什么便宜都被你占了。这样,你现在就摘,摘一把爷不喜欢颜色,你就扔了,再把月亮摘下来。”
  天地开始旋转,她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快乐的笑声中,他们的世界在轻微的眩晕下幻化,花团锦绣,温暖明亮。
  回想起来,玄昱无比惊诧,原来,不是自己在救,而是她拯救了他!
  老天给他设置了此生最大的考验,断腿的挫败令他一度消沉,自暴自弃。她以爱为药引,医好他的自尊,无可救药的心。
  她说:我的爷,我的男人,你就是我的神。
  神和信徒,这互生互存的关系不知是在何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发生了调换。
  朝阳升起,灿金的琉璃瓦光华耀目,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建筑飞檐翘伸,高矗在湛蓝之中,势如大鹏振翅腾焰飞芒,欲凌跃而起翱翔苍穹。
  因是先帝丧期,诸事从简。文武百官早已迎过来,同时迎接玄昱的还有那个名叫权利的女神,她已经向这位新天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她将谦恭地匍匐在他脚下,使出浑身解数以令他体验到无与伦比的荣誉感。
  思想回归,神迹就从玄昱的脑海里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变回了太子,就站在父皇身侧,放眼朝阅武楼下眺望。他与棠儿的过往就如一列列整齐的士兵,军容严整,有序退场。他侧脸看着父皇,话语间略带疑惑:“父皇,您最爱的女子是我母后吗?真正的爱究竟是自私还是成全?”
  “恭喜你成功了,这天下,天下所有的财富和美人都属于你。你是万乘之君,应该秉持骄傲,明白什么是孤家寡人!”
  父皇的脸是固有的严肃,依旧不露一丝感情,冷酷得就像……玄昱忽地发现,这人不是父皇,而是他自己!
  终于的终于,玄昱读懂了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是,也不想当什么神。
  以爱为名,他会固守初心,余此生之力还予她幸福。
  卯正初刻,景阳钟响。福顺立在乾清宫门前,凝神屏息,高扬臂膀挥动静鞭,“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回荡在偌大的紫禁城内。
  玄昱由百官簇拥,入座“正大光明”匾下。
  至此刻起,江山社稷,万民福祉,边疆稳固,驱逐强敌,帝国兴盛都落在了玄昱的肩上。他的表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目光从群臣的头顶移向殿外,内心升起强烈而神圣的责任感。
  赵庸领众皇子和百官伏地,叩拜声如山呼海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风送暖,苔浅绿嫩,枝头顶出硬鼓鼓的春芽,深深庭院不闻人声。
  小猫半眯着眼,懒洋洋地伏在檐下晒太阳,日光越过窗台上的盆花照进屋内,满壁金粉熠熠闪耀,衬得整间屋子光彩炫目。
  紫苏悦色而入,见知夏坐在窗前埋首打金线络子,小声问:“主子还在睡?”
  “早醒了,看书呢。”
  棠儿恹恹地靠在枕上,拿着书的手放于被面,嗓音带着沙哑:“紫苏。”
  “嗳。”紫苏笑着答应一声,打起珠帘,“主子可是要洗漱?”
  棠儿颔首,放下书掀开被角,紫苏蹲身将鞋挪到她脚边。
  棠儿抬目,薄纱透亮,树影在阳光中轻颤,花枝瑟瑟,似一幅浮动的淡水墨画。
  刷好牙,棠儿接过知夏递来的漱杯,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漱一漱,忽地反胃,一个作呕,忙吐进紫苏捧来的银镀金盂里。
  下一刻,两行泪珠就从棠儿素净的脸颊滑落,她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他终于还是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分割的亲缘,数月后,她会得到一个孩子。
  经历过分娩的痛苦,她会得到那个白乎乎或者皱巴巴的孩子。她幸福地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笑着给他穿衣,把他不停挥动的手臂塞进衣袖内,亲吻他可爱的小脸,给他讲故事。
  定定的,棠儿就哭着笑出来,如果他是男孩,那她就得到了另外一个他。
  洗漱完毕,棠儿坐在桌前,对紫苏道:“把大家都叫来吧。”
  不一会儿,宫女们都到齐了,微笑立成一排。但见窗户透进的光覆在棠儿铅华不御的脸上,粉颈秀面,净质微呈,淡韵若芙蕖出水,芳泽无加。
  棠儿将桌上的首饰匣一一打开,金饰珠光,翡翠玛瑙,珍珠红宝石顿时令宫女们眼前一亮。
  棠儿面上只是淡然,“万岁送了这么多,我不爱也带不走,你们拿去分了。切记一点,这些东西过于贵重,你们不可张扬,等往后日子淡了再慢慢拿出去换钱补贴家用。”
  “主子……”
  宫女们呜呜低哭,棠儿神色平静,“聚散有时,大家不必难过。那里有我的字画,书房也有,你们挑着喜欢的留个纪念。”
  她指一指书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些许伤感涌上心头,“除了这些,屋里的其他东西不要动,尽力保持原样。主仆一场,我能给你们的就这些,大家散了,把东西拿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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